那位心理咨询师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循循善诱,父母?人际?学业压力? 苏莉不想回答,之后更是很排斥,因为他说对了。更排斥的是那人的语气,非常包容。 其实所有人的问题都一样,父母、人际、学业压力,每个人都会遇到的问题,为什么要专门跑到医院里装模作样诊治一番。 面前的人不烦吗,小毛小病,甚至算不上毛病,也要一本正经的呻.吟,他则一本正经的安慰。比小孩子过家家还幼稚。 最厌烦的是,她真的说了。 “苏莉?” 陈钟秀的呼唤把苏莉醒过神。 她抬头,看见陈钟秀蹲在面前,手里端着纸杯,里面盛了半杯热水。 苏莉下意识接过。 “不好意思,刚才没听清,你说什么?” 陈钟秀道:“今天有点冷,空调开的有点高,你热不热?” 苏莉摇头:“不热。” 她垂下眼睛,没了下文,像只一动不动青蛙。 “别这么紧张。”陈钟秀笑着说:“搞得我好像要吃人一样,山庄那会儿不是相处得很好吗,你的脸怎么样,好像都恢复了。” “对。” “你朋友呢,她的脚恢复好了吗?” “今天去拆石膏了,还不知道情况。” 公式化地一问一答。 这种排斥不太正常。陈钟秀只能一边抛出自然的聊天话题,一边暗暗观察苏莉。 拥有出挑外表的人,通常会受到更多关照,培养出无意识的自信。偏偏在此刻,在没旁人的小室中,苏莉肩膀内扣,双腿紧并,双手握着纸杯——与其说是握,不如说是捧,头埋得太低,以致整个人的重心都像落在了纸杯上。 常言说,大树活大树,小树活小树。大树活成小树,是最糟糕的活法。 陈钟秀说:“当时你也是这样和我一问一答,我以为咱们起码算认识,就不用这么客气,还是说你更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吗?” 苏莉:“嗯。” 陈钟秀:“原来如此。这样虽然对我方便,我又怕说到一些冒犯你的话。或许你有什么想问我的?” 苏莉顿了顿,点头:“我还以为是男老师,打电话过来的是男声。” “是值班室的学生,你刚才进来没看到吗?” “没。” “那可能是上厕所去了。” 苏莉又问:“他们负责打电话,也知道每个人的情况?” “不,他们只负责打电话。” “但也知道来这儿的人的原因吧。” “当然,这跟上医院是一个道理。” 苏莉抿了抿唇。 陈钟秀安慰道:“放心,没人会把这个当话题聊,学生们都签了责任协议的。” 苏莉稍稍安心。 “上次你也在山庄,我还以为你是我们系的老师。” “是啊,心理老师,你们班的心理委员每周都要给我交报告的。” “但心理老师跟什么专业关系不大吧,为什么也要去茶庄。” 陈钟秀没说话,她嘴角一直挂着笑,温和的、让人放松的。 这笑容又让苏莉想起第一位心理医生了。 公式化的包容,刻板的温和,像对待流水线上的产品。 陈钟秀:“告诉你了之后怕你多想。” 苏莉:“说不说我都会多想,不如告诉我。” 陈钟秀吹了吹保温杯中的热茶,道:“你们的心理测试结果班主任都会知道,荣茗是个不爱多操心的人,所以你要去的时候,他直接把我喊上了。” “监视我?”苏莉微微睁大眼。 陈钟秀一口水呛住,咳了好几下。 苏莉连忙站起来帮她顺背,被陈钟秀一只手制止了,她满脸通红,眼眶也蓄上了生理眼泪。 “不用,不用,你坐回去。” 缓了好一会儿,陈钟秀才道:“你们这些小孩儿心里都在想些什么,怎么理解成监视的。” 苏莉闷声道:“我就是觉得有点夸张。” 陈钟秀:“跑到山上去监视,是挺夸张的。” 苏莉抿了个不好意思的笑,忐忑片刻,切入正题:“我的心理测试出了什么问题吗。” 陈钟秀无言看过来。 苏莉意识到这是个白痴问题。板上钉钉的事,还用问吗,至于出了哪些问题,该是心理咨询师要向她了解的。 陈钟秀像个学生那样规矩坐好。 “其实我以前也读的茶学,只不过后来转专业了。” “哦,这大概是个大趋势。” 陈钟秀摇摇头。 “七八年前,我考研的时候,寝室里有个跟我关系特别好的姐妹,我们连报考志愿都是一样的,在备考的那一年里互帮互助。” “确切来说,是备考前期,因为后期复习冲刺的时候,我俩的速度明显拉开了,她不再早上六七点起,晚上我回寝室,也总看她玩手机看平板。” 陈钟秀顿了顿,像是在等待苏莉插话,苏莉便礼貌道:“可能是太累了。” 陈钟秀瞥向她。 “你这么想?” “是的。” “多数人都觉得她半途而废很可惜。” “我也觉得可惜,但她应该有她的道理。” 苏莉斟酌片刻,道:“我高中学累时也想算了,但不甘心,每一次算了都不甘心,所以咬牙继续努力。白天在学校刷题,晚上在家刷题,台灯很暗,眼睛不舒服,但只要一想到放弃的后果,怎么样都要把题都做会。” “其实,能放弃的话,我应该也会选择放弃,那个时候能坚持下来是因为,我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 陈钟秀点头。 苏莉问:“您现在还和那位朋友有联系吗?” 陈钟秀说:“她去世了。” 苏莉:“……” 陈钟秀:“其实我看出来了,但没去细想,她连广告都没跳过一秒,哪有看电视的心思。我一心扑在背书上,考试前她找我吃饭,我们感情那么好,却几乎半年没一起吃饭了,她鼓励我加油,我也这么鼓励她,考完她就跳楼了。” 陈钟秀语气平静,像是在回忆午饭。 “考试结果出来,我离理想院校的校录差一分,第二年我重考,换了个专业,就是你现在看到的。” 苏莉保持安静。 陈钟秀问:“吓到你了?” 苏莉摇头:“不知道说什么,怕冒犯您。” “没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您…”苏莉带着喟叹的语气。 “我相信您是个好人。” 陈钟秀笑出声,诙谐道:“我可不想只当个好人,还想当个好的心理老师。” 自揭伤疤式的安慰最容易让人共情,苏莉却并不赞成。像是强制性地共情,强制性地拯救,而被救者的情绪,只限制于流程式的感动中。 她不喜欢。 苏莉慢慢开口:“我知道您的想法,但我不说也有我的道理。老师,我只想问您一个问题,如果你能回到过去,会怎么对那位朋友?” 陈钟秀道:“我大概会每天陪着她,帮她舒缓压力。” 苏莉摇头:“如果是我,我会让她放弃考研,不管另一条路是什么结果,我绝不愿意冒风险,让她再次面对同样的情况。” 陈钟秀笑了笑。 这种答案她当然有过,那是千百种幻想里出现的第一种。年轻时最不缺勇气,冲破千万险阻,也只为救一人。 然而勇气的另一面,是毫无计较的鲁莽。 紧接着,陈钟秀又听见苏莉说:“可最正确的做法是,永远别想这件事,因为我们,永远回不到过去。” ----
第41章 一看肠一断 高一暑假进医院的原因,苏莉已经忘记了。 她那时一直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期末考试对分班很重要,但苏莉的发挥不足平日的十分之一。 而此前,苏莉在家时不时的胃痉挛、躯体抖动、心悸……也让舅母从冷眼旁观变成了心惊胆战。 因为发作时,苏莉会扯自己的头发。 一个蜷缩起来的人,一边抖一边扯头发,没有什么表情。谁都很害怕。 这些事堆在一块发生,给舅母一家带来井喷式压力,母亲终于赶了回来。 这是苏莉十六年来第一次不省心。 问了很多医生,都说是心理问题,母亲问苏莉哪儿来的问题,苏莉只能茫茫然地回答:“不知道啊。” 她真的不知道。 无奈,母亲只能挂了心理科。 第一个心理医生没什么用,他的确让苏莉说出来了很多心事,从小到大,桩桩件件,倒豆子似的。他很体贴,也很善解人意,苏莉把眼睛都哭肿了。 但没什么用。 一千块钱,两个小时,哭了四分之三。 苏莉回到家只觉得恶心。 她说不清那些恶心是什么,或许是在陌生人面前哭,或许是她终于正视了软弱,除了带来眼泪,什么也不是。 苏莉拒绝再去医院,她对母亲保证自己会慢慢好起来。那段时间,苏莉随母亲一起住在酒店里,的确没再出现奇怪的症状。 她们一起住了一周。 母亲白天在唐川玩,约见几个老友,去几处想去的地方。晚上在酒店和她的外国男友打电话,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苏莉的纯在感全程都很低,但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 尤其是白天,母亲在前面和友人并肩走,突然想起她,回过头来找她的时候。 是最幸福的时候。 很快,母亲就要离开,她说在唐川已经没什么事了。 那一瞬间,苏莉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在哪。 她窒息般感到惊恐。不想和舅母住,不想再回舅母家。一想到母亲离开的后续,她忽然怕得要死。 但苏莉说不出挽留的话,她只能蜷在床上,拼命揪自己的头发,说不清是心脏抖得快,还是手抖得更快。 母亲很快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母亲。那张才熟悉不久的脸上,浮现出恐惧。 苏莉感受到一滴眼泪,那滴泪从她的眼眶流出来,淌到脸上,再流进嘴里。是咸的。 …… 住院其实没什么不好。 不用回舅母家,不用和人交流。 苏莉从头到尾都很顺从,她甚至庆幸母亲什么都没问,没有苛责或是怜悯,只提出了一套住院治疗的方案,她也就毫无负担的接下。 唯一的反抗是药物干预,苏莉不知道母亲是否收到来自院方的压力,反正母亲同意了。 而此后的住院生活,日复一日的枯燥、无趣。三餐很规律,一周两次检查,主治医生每日谈话。 值得一提的是,她的主治医生换了,换成了位头发有些许花白的女医师。 苏莉看到她的第一眼,就想起故去已久的外婆。 女医师叫杨花。每天见面第一句,杨医生会问她:“今天想聊一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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