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红云箕踞而坐,继续道:“山高水苑有十几亩茶田,里面一半的种类都跟荣茗的实验有关系。像这种来访,基本也跟采材料有关。不过滕嘉木和荣也不是简单的合作关系,算的上忘年交吧,见面就要聊。所以都是师姐们带着采茶。采完就回去了。” “我说呢,来了只看着你一个人,你老师也回去了?” 褚红云:“没有,他在等新茶苗运过来,估计是明天下午。” 褚湘点头,她是茶室常客,泡茶也利索。行云出流水,两杯七分满。然后闲坐在两人间里,刚才吃得撑了些,此刻有些犯困。 “跟滕先生见面没有。”她问。 褚红云:“没有,估计见到荣茗的时候能瞧一眼。” 拈起茶杯呷了一口,缓缓放下,问:“你来这干什么。” 褚湘:“来看你啊,不是说了吗。” 褚红云:“看完了,怎么不走。” 褚湘:“你这嘴里真是没什么好话。” 她翻上一眼,将矮杯里的茶汤吹了又吹,等彻底凉下来一口豪饮。 褚红云轻轻瞥褚湘一眼,道:“国庆才第三天,爸妈就陪完了?” 褚湘:“一天就够了,你知道的,他们很忙。” 褚红云:“我还以为你不远千里来劝我回去。” 褚湘没有接话,续上杯里的甘汤。 双人间的茶室不大,四四方方几平米,四面皆用纯色浅碧墙纸装饰,北方墙挂了副山水画,布置简约清雅。 又在壶里添了一泡热水,褚湘缓缓开口:“爸爸今年五十岁了,唐川这个时候的天还很热,但他总咳嗽,到了秋冬就更严重,妈妈劝他多放些活,他也不听。” 褚红云没有理。 褚湘想到什么,正要说,却听见褚红云道:“你是不是有滕嘉木的电话。” 褚湘一愣:“有,你要干什么。” 褚红云:“你给荣茗打通电话,向他问我在学校的情况。” 褚湘:“你要给滕先生打电话?” “嗯。”褚红云说,“荣茗明后天就走,如果那时候再给滕嘉木联系,他不会当回事。你拖几分钟。” 也不知道是真上心,还是懒得听家长里短。褚湘滑动屏幕,在通讯录里找到荣茗。 电话很快接通,褚红云起身出了茶室,在外面等了两分钟。 褚湘看着隔门外朦胧的背影,像个体贴至极的家长细问琐碎。手机里传出略显单薄的回复。 荣茗这个班主任是临时顶上去的,原来的年轻老师生了场病,其他教授赶项目、出差应有尽之,又加上荣茗脾气好,也就答应下来了。 不过应下来也只挂个名头,荣茗大手一挥,正事儿都让徐涛让去做了。故最初回答褚湘的问题时荣茗还能敷衍有术,问题越仔细他越汗颜。 五分钟已过,褚湘只道:“好的,谢谢,再见”,放下了手机。 再一瞧,褚红云已然沟通上了。语气板正,吐字清晰,语速轻快。 连续几年给山高水苑设计图纸,褚湘了解滕嘉木的脾性。当然,也更了解褚红云。她来山高水苑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和茶庄合作,爷爷那幢旧茶厂就在山脚不远,山高水苑这些年在南河打出不小名声,若能合作,对旧茶厂的帮助巨大。 但一直以来,滕嘉木都没有任何扩大商业化的打算,自家妹妹倒是一意孤行。 褚湘重新拈起茶杯,喝掉无人问津的,滋味略淡的茶汤。 算起来,从出生到现在,她都没有去过爷爷的茶厂。只在小时候遥遥见过一面。要不是褚红云提起,她都要忘了。脑子转了转,褚湘轻飘飘地想,爸妈估计也忘了。 但对他们而言,这是很正常的事。 …… 在褚湘三岁的记忆里,绝大多数时候,她都对着空房子玩老掉牙的玩具。那时候,是父母的创业初期。一场鏖战,大人们忙得脚不沾地,白天推销谈项目,晚上准备材料理账,算盘声能响一晚上。父母回来留给她的时间只够说一句“饿”,手里便红薯白薯换着吃。 家里的氛围不松快,褚宏业总皱眉,王美惠会偶尔关心,但答应的事仍转头就忘。 褚湘六岁那年,家里的生意稍有苗头,她的母亲怀上了第二胎。 褚宏业不再让妻子过多参与生意事宜,也就是这个时候,王美惠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褚湘身上。那个时候的褚湘还叫褚白雪,可惜模样与名字相去甚远。 痛定思痛,王美惠买来育儿手册咨询育儿专家,精心把控褚湘三顿吃食,不消三个月,人胖了,皮肤也白了。 那时褚湘认为,这都是母亲怀孕的功劳,肚子里住了位小福星。她期待这孩子早早生下来。 可惜好景不长,褚宏业的生意在没有王美惠相助的情况下缕出差错。褚宏业善做决策敢用人,却不会运营管理,以往这些都是王美惠操持,少了半个主心骨,公司内部一团糟。 王美惠生产完的第三天,褚宏业辞退第五个管理岗工,他坐在病床边,对妻子难看又安慰地笑。 王美惠是吃过很多苦的女人,最懂看人神色。褚宏业一句话不说,她心中也能猜到七八分。 一个月后,王美惠出院,满月大的孩子被送到褚宏业的父亲那里。 褚湘只见了一个月的妹妹。 那是一个漂亮的晴日,褚湘在家里远远看到素未谋面的爷爷,他很高大,背脊挺拔,神情威严,父亲在他面前几乎抬不起头。 爷爷坐车离开后,父亲抱着母亲,肩头耸动。 重操旧业是很轻松的事,好运更是蓬勃涌来,王美惠管理内部的第五个月,公司接下空前未有的两个大单。 褚湘对家里改变的感知很敏锐,他们搬了新家,她有自己独立的卧房,被装修成对母亲说过的红色和白色。七岁生日那天,父母带她去商场买了公主裙和小皮鞋,被钻石点缀般闪耀的粉色机械手表,以及母亲微笑着送给她的:“小公主的第一支口红。” 一切都很美好,虽然父母还是有些忙,但父亲开始过问她的成绩,母亲热衷为她置备各种行头,哪怕家里请上了阿姨,母亲也会记得她最爱吃的菜。 然后,日子淌着,一个七年过去。妹妹被接了回来。她穿着灰扑扑的衣裳,扎着紧绷的马尾,神色冷漠。介绍属于自己的名字——褚红云。 这对一个女孩儿来说,实在算不得美名,母亲提议要改,被褚红云冷硬拒绝。 十四岁的褚湘不喜欢褚红云。 她性格实在糟糕,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张口便要东西,褚湘每天都能听到她提要求。 褚湘忘了七岁时有多盼望妹妹的出生,她现在只觉得烦躁。 好在父亲和她是一头的。 不惯着那臭脾气!父亲皱着眉,声若雷霆。而此后褚红云与他的关系,也因为这句话越发糟糕。 直到爷爷被送进ICU那天,褚红云发了疯似的敲褚湘的门。 “给褚宏业打电话,给爸爸打电话——快——快啊!” 声音稚嫩,急起来的尖叫称得上刺耳。褚湘吓坏了,一句话没问就打了过去,没有人接。 然后褚红云狂跑下楼。褚湘也跟着慌起来。 不知道褚红云不知道跑了多久,去了哪里,只看见她回来时蓬头垢面,面如死水。 爷爷还是去世了。她从父亲嘴里知道这个消息。 那是褚湘第二次看见父亲流泪,他凌晨坐在空无一人的客厅,捂着脸没有任何声音,肩膀抖得像乱弦。 在那一刻,褚湘忽然记起七岁前孤零零的自己,记起七岁后,父母从未去看过褚红云。 母亲曾对父亲宽慰:“你做到了,很成功,不是他口中的那种人。” 她才逐渐明白,她的七年,妹妹的七年,都出自同一个执念。姐妹俩的境遇,不过命运恶作剧般的轮盘。 ----
第23章 搭讪 “发什么呆?”褚红云不知何时进的茶室,带进一室的冷空气。 褚湘收回注意力:“怎么不关门。” 褚红云:“太闷了,透透气。” 褚湘问她结果:“滕先生答应你了?” 褚红云淡然地端起茶杯,嘴唇碰到稍凉的汤水,倒掉。 “没有。再重新泡壶美人娇,滋味淡了。” 褚湘见她还有余力指使,不觉好笑:“你倒不慌。” 每间茶室只用锡纸罐储存了一两干茶,能供客人喝一天,但褚红云嘴挑,甘甜的白茶她需得泡浓到泛些苦气才喝,因此紫砂壶里茶大半水小半。一两干茶,她们小半天就能喝完。 锡纸罐里快见底了。褚湘正欲拉铃喊人,褚红云阻止她。 “算了,我等会就走。” 褚湘温温柔柔地白她一眼:“你走了我不喝吗,好妹妹。” 褚红云:“剩下的不够你喝吗。” 褚湘看她一眼,轻笑着放下手:“也是,我喝得淡。”话音拐个弯,调侃:“可惜,合作的事,我可说不上什么话哦。” 褚红云慢悠悠将烧开的水壶提起来,手腕缓转,源高长流入水进洞,沸水打在干茶上的摩擦声低沉连绵,热雾在她面前氤氲。 “谁要你说话了。”她不紧不慢开口。 褚湘顿了片刻,在脑中计较,问:“难道找你老师帮忙?关系不见得亲厚吧。” 褚红云颔首:“当然,荣老师和我的关系,只是不负责任的班主任和不守规矩的散漫生。” “那——?” “是他的妻子。她今年六十七岁,患有严重的风湿,各方面都很需要人照顾,但她不喜欢聘请来照顾的护工,每一个都不喜欢。” “为什么?” “因为她们很费钱。”褚红云起身,把茶室的门关上。 “南河虽然不算寸土寸金,也能勉强够上二线,一个负责起居的护工,一月费用就高达一万,节省了半辈子的老太太哪里舍得花这种钱。” “护工都是被她气走的,一年换了十三个。” 褚湘:“全在试用期之内辞的?” 褚红云坐回来,匿笑:“是。” “真行。” 褚湘又道:“这跟你的合作有什么关系?” 褚红云:“荣茗得亲自照顾他的妻子,所以将她带来住进学校的公寓,连平时的研究也都在家中进行。妻子和班主任的事一起卷过来,他太忙了,后续肯定会减少和山高水苑的合作,这种情况是最适合自荐,以及——我不认为滕嘉木会信任其他老师,这么多年只有荣茗。” 褚湘又道:“就算不是其他老师,怎么就一定是你?” “不一定是我,起码现在肯定不是我,但我有时间磨诚意。荣茗手底下有项目,就算退休也是几年后的事情,我不过早做打算。” 的确——褚湘回忆她的所作所为,的确是早做打算。大学早早选好,资料早早查好,对策也游刃有余,都不知道要说她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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