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我轻声叫他,看他静静驻足,立在檐下,回首凝望着我,我对上他的眼睛,声音仍是轻轻地,“倘若我不是现在这样……倘若我也是个同师姐一般的人,你还会让我留在这里吗?” 他说这一次没有骗我,但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里,我也没有听到那一句回答。 我坐在屋檐下,默默喝光坛子里的酒,捧着下巴漫无边际地想了许多,然后起身穿过长廊,约莫是喝了酒,轻功的步子竟踩得极为漂亮,一路悄无声息来到马槽,小蓝原本在睡觉,听见动静睁开了眼睛,歪头晃脑地打量我一番,很是自觉地来到我身旁。我环抱住它的脖颈,感到莫名的难过,此刻多么希望回到云麓山,没有狗屁的魏鸢狗屁的小白狗屁的魔教,和这狗屁的江湖,我想和师父师姐们嗑着瓜子赏月,偷三师叔的桃花酿喝到睡着。可怜我此刻只能跟一匹马唠嗑,它还不能给予回应,实在无趣。 我摸摸小蓝的脑袋,在它耳边絮叨:“你还记不记得小绿啊?虽然它可能已经死掉了,坟头草都长了几茬子,但你也不能太快就移情别恋,马要专一,专一你知道吗?”顿了顿,我又道,“小蓝啊,我记性不好,问问你,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那一回,我和师姐偷偷带你和小绿出去玩,你这个混球半路发疯,把我甩到地上,害我磕破了屁股,最后是师姐驯服你,将我们都带回去……”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几不可闻。 这原本是记忆中一件极遥远的事,远到如果不是今夜小白提起,都快要完全忘记了,那天师姐背我回去,恐吓我掌门师父如果知道会把我们都赶去悔莫峰面壁,自打来到云麓山,我从未去过悔莫峰,理所应当认定那不是个美好的地方,被她吓得不行,屁股又疼,又不敢大声哭,只能咬着袖子啜泣,师姐便坐到身边,轻声嘱咐我,这件事绝不可让别人知晓,否则云云云云,我连连点头。入夜后我趴在床上,睡姿如同个四爪甲鱼,迷迷糊糊之间感觉裤子被脱下来,有温凉手指在伤口上擦药,眼睛睁开一条缝看了看,是师姐,心道她又半夜跑去三师叔那里偷药了,随即咂咂嘴,继续沉入梦乡。 我指着小蓝的鼻子质问:“你说,你那天为什么要把我摔到地上?” 小蓝圆溜溜的眼睛无辜地望着我,打了个响鼻。原本并没有觉得什么,但经小白提醒,如今想来,小蓝怎么会突然发疯呢,它做过最坏的坏事也不过是懒得走路企图让我驮着它罢了,而我又如何那么巧的就磕破了屁股呢? 这些问题真是深不可测,不能细想,想得越深便越觉得深不可测,真是疯球了。 我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揪了揪小蓝头上那撮蓝色鬃毛,打算回房睡觉,结果一转身吓得脚崴。 不远处的阴影里站了个人,一动不动,悄无声息。 我呆呆看了半天,那阴影动了,走到我面前:“花花姑娘。” 是柳二。整个山庄的侍卫里,只有他不会叫我小小姐。 我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道:“虽说你们影卫熬夜是常事儿,也不能半夜乱跑吓人吧……” 柳二顿了顿:“抱歉。” 我狐疑地看着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教主命属下在此等候,让属下问您一句,走还是留,若走,属下即刻送您下山。” 我震惊:“这么快?不是,我行李还没收拾呢……” “教主已命属下收拾好了。” 我再次震惊:“你你你……你收拾什么了?” 柳二从背后拎出一个小包袱:“钱。” “……”好似很有些道理,但我仍摇头,“不行,还有个行李,顶大个的,得想办法一块儿带走。” 柳二疑惑道:“敢问是什么东西?属下这就去找。” “不用找啊,”我指指胳膊底下小蓝的脑袋,“就是它。” 柳二默了半晌,抬手做了个动作,还没有看清楚是什么动作,面前已刷刷立了两个人影,柳二又打了个手势,那两人闪电般掠到小蓝身旁,撒了一把药粉,小蓝立即颓然倒地,两人一前一后扛起马,摆出严阵以待的姿势。 我默默合上张大的嘴,默默想了一会儿,没有犹豫太久,对柳二一点头:“走吧。” 柳二背起我,倏忽跃上屋顶,风声在耳畔掠过,我远远望了一眼师姐的屋子,默默对她道,这可真的不怪我,原本还可以犹豫一下说不准便留下来了,但你看,小白这么着摆明了不给我第二种选择,我要是说不走铁定会被柳二点了穴道强行送走。 就这么,折腾了这么久,没想到会在师姐痛经的夜晚逃出生天。
第十三章 出门,下山,一路畅通。柳二的轻功着实凶猛,幸好眼下是初夏时节,风中未见寒意,否则感觉我的脸会给吹成冰雕,但即便如此,迎面的风也吹得我有些难以呼吸,被放下来时,还保持着面部僵硬鼻孔扩张的表情。 “属下就送您到这里,姑娘珍重,告辞!”柳二撂下最后一句话,嗖得消失,没有丁点儿留恋之情。 我眯眼眺望他消失的方向,这人不愧是雪域影卫代言人,完全可以想象他面无表情地说出台词——“杀手,不需要感情。” 我打量了一下周遭环境,正是一个岔路上,身后是蓊郁山林,前方不远处能瞧见点点灯火光亮,简直要热泪盈眶,这会儿才深刻地意识到,那是自由之光啊,他娘的我真的自由了啊! 但是,很快意识到一个问题,忘记让柳二弄醒小蓝了。 我望着脚下倒在草丛中不省马事的小蓝,愁得皱眉。 正在踌躇是否要用匕首往小蓝屁股上刺一把时,却听见有鞋履踏过草地的轻微声响从身后传来。我不禁心头一凉,不至于这么快吧?慢慢回过头看,对上的是一张笑容欠揍的脸,大半夜的,这人手里举着把扇子摇啊摇,笑着道:“晚上好啊,小阿花。” 不是师姐令我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被小阿花三个字雷得外焦里嫩,用很大力气才保持表情岿然不动,看着眼前人,平静道:“晚上好,苏三公子,敢问小阿花是什么?” “给你的昵称,喜欢吗?” 我客气道:“谢谢,不喜欢。” 他故作诧异:“为什么?多亲切可爱啊,像你一样,又小又可爱。” 我吸一口气,露出克制的微笑:“可爱你姥姥。” 我肯定这位吹 箫公子在江南绝对没有见过像我这样的生猛村姑,导致他不知作何反应,表情一时僵在脸上。而后又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前俯后仰,宛如一个病人。 我呼出一口气,无暇理会他,用了三秒钟思考,柳二前脚刚走苏迭后脚就到,嗯……巧合?我呸个巧合。 索性直截了当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苏迭高深莫测笑了笑,一挑眉:“等你呀。” 我定定看他半晌,感觉余下的不必再问。 小白,一个魔教的教主,和江南苏家私下竟有往来,啧。 看样子师姐还被蒙在鼓里,啧啧。 江湖果然险恶。 想通了这些,我朝他身后望了望,没有看到其他人,便道:“江胡呢?” 苏迭摇一摇扇子:“有个朋友远道而来,他去接人了,算算时辰应该快到了,你若不放心,我便跟你一起等一等。” 被说中了心思,我颇有些不自然。 放心才有鬼了。与眼前这个人只见过两次,虽然从君卿那里听到过许多对此人的描述,还是个完美少爷的人设,但俗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估摸着苏迭就是条狗,君卿也能给说成头神兽白虎,所以嘛,听听就好,不可当真。从见到这人的那一刻起,我便打定主意,没见到江胡绝不跟他走,相比起来,江胡好歹算个朋友不是。 我想等等就等等,便点头:“那就……” 他插话道:“不过,万一魏鸢追过来,本公子自认不是她的对手,只好舍弃你……” “走走走!”我挥挥手大步往前,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运起真气,对着小蓝屁股狠踹一脚,没醒,又踹一脚,还没醒,再次运气,再踹一脚,看到小蓝终于睁开眼睛,又趁热打铁飞一脚上去,小蓝立刻抖擞着身姿立在我面前,两只眼睛闪闪发亮,精神格外饱满,可见方才睡得很香。 我跨上马,对一旁愣住的苏迭道:“先走一步!”说完一夹马腹,小蓝风一般窜出去。 走了没多远,瞧见前方山道上出现一团黑影,不是人的轮廓,但却在移动,不禁心头一紧,赶紧勒令小蓝停下来,仔细盯着那缓缓靠近的不明物,直到双方离得够近,可以看清彼此的脸,对视了一会儿,我不禁老泪纵横,激动地扇了小蓝两巴掌,从马背上跃起踉跄扑到那团黑影身上,带着哭腔道:“君卿!” 风尘仆仆的君卿愣了愣,慈祥地抚摸我的脑袋:“还是三少厉害,当真将你救出来了。” “君卿,”我眼泪汪汪看着他,“我肚子饿。” 虽说今晚小白请喝酒还偷了烧鸡,但听到的故事太曲折离奇,食欲也被他生生吓走,这会儿放松下来,感觉可以吃下一桌全鸡宴。 身后赶巧传来欠揍的声音:“啧,来了啊,一块儿去吃宵夜么,我请客。” 这才发现君卿身后还站了三人,一个是江胡,一个是上次跟在苏迭身边的小少年,还有一个一身黑衣,带着黑色面具,想来是苏家的侍卫。 正想问问君卿他怎么会跟过来,却被他推到一旁,只见黑黢黢的夜色里都能瞧见他脸上又惊喜又温柔又羞赧的表情,眼神犹犹豫豫望一望苏迭,轻声道:“三少。” 苏迭冲他笑着点点头:“阿卿,一路赶来,受累了吧?” 我迷茫,阿卿? 君卿温声答道:“三少言重了,劳烦侍卫大哥一路照顾我,君某不胜感激。” 苏迭摇着扇子道:“阿卿不必客气,你是苏家的客人,理当护你周全。” 阿卿??? 我抖了一抖,瞬间生不出跟君卿久别话思念的心情了。 苏迭打量着我,笑道:“小阿花是不是肚子饿了,想吃什么?” 我闻声扭头:“苏公子,能换个称呼吗?” “怎么了?”苏迭好整以暇摇扇子,“你们蜀中人不都如此称呼的么,阿哥阿妹阿郎,我听着顶好,不然叫你……阿妹?” 我可去你奶奶的。 我有气无力摆摆手:“就叫花花吧。” “他哗得收起扇子,又哗得打开:“就阿花吧。” 我纠正:“花花。” 他道:“阿花。” 我看着他,不说话。 他笑眯眯看着我,也不说话。 最后是苏迭的小跟班打断道:“公子,天色不早了,明日还需启程回扬州。” 一群人遂下山。苏迭执意要请大家吃宵夜,然等我们赶到山下小镇,卖宵夜的也收摊了,好不容易找着一家没打烊的酒楼,没想到是个十分高级的酒楼,除了大堂环境优雅,还有可供住宿的房间,当然,还贵。
137 首页 上一页 10 11 12 13 14 1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