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应愿与谢辞昭同乘一刀,她站在大师姐身后,揽着她看似单薄实则结实有力的腰肢, 垂眸往河面望去。 九阎河十分宽, 她看着波涛汹涌的河水, 再看了看两岸的青山, 心中忽然生出些许熟悉。这诡异且熟悉的感觉令她有些不安, 于是开口道:“大师姐,你——” “小师妹,你觉不觉得有些熟悉?” 二人同时脱口而出的话令彼此紧贴在一起的身躯一僵。 景应愿抬眸打量了两眼大师姐的背影,在狂风热浪中依旧挺拔如竹。她心念飞转, 只恍然想起某年某日,自己御舟河上, 曾也是有一柄长刀像这样穿过沧浪, 刀上人倾身为自己而来。 但这是她隐藏最深的秘密,如今的自己还能站在这里,简直有悖天地常理。她就像桃枝上新抽出的枝条,她无法将这本不该存在的枝条展示在人前,这样只会牵扯更多本不该入局的人下水。 于是她率先放松下来, 笑道:“是有些熟悉,像是之前去过的秘境。” 谢辞昭应了一声,二人都默契地不再言语,很快, 她们便降落在一片荒芜的山头。 自从靠近了这座连绵不绝的山脉,温度便高得能瞬间将生肉烫成烤焦的末粉。景应愿如今是元婴修为, 不说极高,也算在修真界中也有了几分自保能力。可即便她运转灵力, 为自己套上灵力的防护,可在落地的瞬间却还是被土壤灼伤了皮肤。 谢辞昭修为化神,要稍微好上一些。她见势不妙,连忙化作龙身本体。魔龙是魔域猎食者最顶端的种族,天然地适应魔域几乎所有恶劣的环境,尤其在温度极高的地方,遍布全身的鳞片便起到了抵御作用。 她示意景应愿坐上自己的脊背,二人越过无数各形各色的细小火焰,往山巅之上飞去。景应愿趴在大师姐的龙背上,任由龙翼刮起的狂风曳动自己的衣摆,她顺势将先前桃羲前辈给的花枝拿在手上研究了片刻。 谢辞昭察觉到她的动作,配合地慢了下来。有炎浪与龙翼的助力,她们此时已到离山腰约莫三分之一处的地方。此处的山焰呈一种奇异的青绿色,仿若幼稻,在田中随风轻轻地摇摆。 她心中铭记着桃羲前辈的告诫,试探性将手中的花朵伸向青色焰丛—— 只听扑哧一声,魔花微微燃烧起来,原本鲜红的花瓣边缘浮上奇怪的绿色。景应愿静静等了几瞬,那朵花忽然发出一阵叽叽的笑声,从杆到瓣都笑得花枝乱颤。 一时间,她们都沉默了。待到那朵魔花熄灭,重新归于静寂后,谢辞昭率先打破了尴尬的气氛:“这就是前辈说的会令人发笑的火焰吧。” 景应愿颔首,她环视了周围一圈,此处除却青色火焰,还有其余六色一应俱全。然而仅仅这片地方便不止这些,简直各种奇形怪状的火焰都有。 她叹了口气,蹭了蹭龙鳞:“前辈给的花虽然能鉴别种类,规避风险,但我们一种种找下去终归太慢了。” 谢辞昭亦有同感。她想了想,道:“抓稳我。” 景应愿配合地抱紧了她,只见大师姐忽然腾空而起,深深运起一口气,而后,她对着这一大片山焰喷洒出灼热的龙息! 许多山焰在魔龙的龙息之下熄灭了几瞬,而后又重新微弱地复燃。但也有个别的火焰在龙息之下仍旧能顽强不灭,甚至还燃烧得愈发烈了。 景应愿明白了她的意图。太弱的火焰应当是无法用来顷刻间融化灵脉的。如此筛选之下,她们便开始挨个试起了那些被龙息喷洒后无恙的灵火,缩小了检索的范围。 不知为何,这座充斥着灵火的山上灵气格外充沛,或许也正是因此,山上的火焰才得以万年不灭。 景应愿与谢辞昭在此山脉之上寻找了足足三个日夜,尽管再如何小心,也难免受些或轻或重的灼伤。她们各自篮中都兜了满满的一篮子生长在不同灵火之下的土壤,预备回时带给桃羲。 除却不曾找到与雪千重相匹配的灵火之外,一切都很平静,直到第四日到来的那个清晨,变故陡生。 * 她们翻越了数座山岭,在第四日的清晨来到了连绵着的第十一座山。 刚到山脚,她们便发现此处燃烧着的灵焰是先前都不曾见过的。谢辞昭按照惯例吐过龙息,景应愿便执花往仍不受龙息影响的火焰上点。 她聚精会神看着火焰漫上花瓣,几乎瞬间,魔花便散发出了一股她从未嗅闻过的香气。就在这一瞬犹疑之间,往常绝不会越过花蕊的火焰竟然直直往她手上烧来,越烧越旺,大有不可收拾之势! 可奇异的是,她竟然不觉得疼痛。 景应愿拈着那支花,心中一动,冥冥中觉得找到了有关那支灵火的线索。正当她打算将那簇火给大师姐看看时,忽然脚下一空,陷入了一片莫名的柔软—— 上一秒她分明还在龙脊上,可这一刻她竟然身处一片深红色的虚无之境。 奇怪。 景应愿从这这片柔腻的深红中爬起身,四下环顾,哪里都不见谢辞昭的身影。她心下有一瞬失落。先前无论去哪里都是与大师姐一起的,哪怕堕入幻境秘境,都总有一只修长微凉的手牵着她,此刻大师姐不在,她十分不习惯。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人不动,手上刀却已然出鞘!刀光凛冽,她无数次蓄力攻击,试图劈开这困滞她的猩红之境,然而刀锋斩开的似乎永远只是这层红色的表皮,无论她砍得多深,用空了所有的灵力,直到力竭,眼前的猩红都揭之不去。 景应愿喘着气停下。她低头凝视着自己握刀的手沉思了一会,几乎可以肯定,自己之所以会出现在这个奇怪的地方,是因为方才燃上她手腕的灵火的缘故。 那灵火有问题。 既然她能进来,就一定能出去。眼见一时半会破不开此处,她索性盘膝打坐,开始在此处汲取灵力,只待灵力重新充盈后再度找办法破局。 不知在此境内,时间的流速是否与外界一致。 思及可能仍在外面的大师姐,她的呼吸乱了一瞬,几乎不可避免地生出几分闷意。然而方才能试的法子她都已经试过,此时干着急也没有用处。 于是景应愿缓息调整了一会,她感应着灵力正流入自己体内,先是涓涓细流,再是喷涌而出,最后如江河入海,彻底奔流入她的体内,将灵脉冲刷一新! 就在这一刻,她听见自己的体内传来如古寺钟声般的幽幽鸣响! 一呼一息。她在被极速拖慢的时间中挣扎着仰头望去,只见原本还猩红着的此境被拉扯着撕开金红色的口子。她置身境内,境外是滔天的烈焰,而在烈焰之上,是沉默注视着这边的青天。 景应愿心间一冷。对危险的预知让她想要率先别开眼睛,可就在此时,青天之上传来一声嘲弄的轻笑—— 与此同时,有人悠悠道:“应愿,我再问你,你可甘愿?” 这声音几乎将她整个人击碎。极充沛的灵力在此时也成了可怖的负担,在此威压之下,景应愿只能听见自己骨骼被揉碎的声音。 那些急于挤进她体内的灵力势如破竹,逼得她源源不断地吐出浊血。只是瞬间,这些血便争先恐后地被地上深红蠕动着的东西吸收了。 甘愿吗? 她忍受着自灵脉与骨骼之中传来的奇怪咯咯声。这一切仿佛是幻觉,可又太真实,景应愿觉得自己整个人似乎都被灵力撑大了,大到她足以看清青天之上仙人的羽衣,更看清自己原只是海中砂砾……她太渺小了。 可是真的甘愿吗? 这一瞬被拉得极长,每一寸痛苦都被仔细地吞吃入腹再吐出来反刍。是过去了一瞬,还是一日,一年,十年?景应愿不得而知。她看得愈发清楚了,极致的痛苦使她睁不开眼睛,可她却仍能看清,仍能听见,有人在等待她的回答。 “我……” 猩红之中,无数双澄黄的眼睛齐齐转至她此处。 景应愿听着修为节节攀登的声音,她看得见,她听得见,这一切在她身体内窸窣地折磨着她。这一切似乎只是眨眼间的一瞬,可她却清楚地知晓,自青天之上的那一声质问开始,她已在极致的痛苦折磨中独自度过了十年。 “我……”景应愿终于道,“我不甘愿……” 灵力骤然停止流动。 她卸出一口气,瘫倒在猩红柔软的这摊东西上。景应愿浑身战栗,她忽然感觉体内空虚,有块拼不回来的记忆就在那里,那缺失的记忆,那魂魄一日找不回来,她便一日难以心安。 她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就在她怔愣的这一瞬,身旁无数双注视着她的眼睛消失了。景应愿浑身一松,她睁开眼睛,看见眼前有光,便竭力往前奔跑而去—— 她的手破开了这片深红。 与此同时,谢辞昭忽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她诧异地回过头去,忽然看见背上坐着的小师妹神色一变,忽然倒了下去。 情况不对。 几乎瞬间,谢辞昭便调整到了应战状态!银蓝色的魔龙仰首而立,巨翼将脊背上晕厥过去的少年护入怀中,她发出一声低沉的龙吟,试图震慑看不见的敌人。 然而一切如常,除了怀中陡然睁开眼的小师妹。 怎么可能……谢辞昭的神色变了,她凝视着茫然的景应愿,方才她一直待在自己的脊背上,前后绝不过眨眼间的时间,可小师妹她如今怎可能…… 怎可能修为已至化神大圆满? 谢辞昭顾不得太多,赶忙从龙形重新化作人形,又担心地上的烈火灼烧伤小师妹的腿脚,干脆将她打横抱在怀中,焦急道:“小师妹,你如今感觉如何?方才你是否撞见了什么?” “……小师妹?” 谢辞昭的面色沉了下去。 只见她怀中的人用一种陌生的目光凝视着自己。仅仅是神色变幻,可谢辞昭却觉得怀中抱着的这个人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人了。 先前的小师妹无论遇到什么,神色都处变不惊。可如今的小师妹面色却总是隐隐蒙着一层阴翳,眼神冷淡,仿佛全然不认识自己。 她冷声道:“我不是你的师妹。” “我没有同门的师姐妹,”景应愿道,“你认错人了,放我下来。” 谢辞昭浑身一冷,如坠冰窟。 她迅速整理好思绪,心知一定是小师妹受了什么东西的干扰,于是跟着冷静了下来:“你名叫景应愿,出身第七州金阙国,是金阙的长帝姬。你的妹妹名唤景樱容,是如今金阙的国君。你于金阙皇都被忽丸人攻占后剑斩千军,力挽狂澜,因此拜入蓬莱学宫刀宗沈菡之座下,排行第三。我是你的大师姐,也是你如今的恋人,我叫谢辞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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