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穴又只剩下冈拉梅朵一人。她饿了渴了许久,分明滴米未进,可不知为何如今身上却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结实得像是小牛犊。 她舔了舔重新变得丰泽的嘴唇,在上面尝到了甘甜的水渍。 对了,是她们给的那瓶清水…… 冈拉梅朵靠在笼边,圣女金身洒下的光辉笼罩着她,这一刻,她忽然开始不再害怕。
第122章 应愿应愿 这处下有温泉的地下洞穴比她们想象得要更加错综复杂, 简直宛如蚁穴。自囚禁着冈拉梅朵的地穴出来后,她们便行走在了一条幽晦的潮热小径之上。 各色哀求痛哭癫狂痴笑声不绝于耳,倒灌进她们三人的耳内。 牲男哀叫, 教徒祷告, 其中最可怖的是自她们头顶传来奇异的沉闷咀嚼声, 似乎真有所谓的毗伽门神, 正透过虚空幽幽进食, 视万千人魔为可随意挑选取食的牲畜,只待放入盘中品味。 人命在此处如同草芥,甚至连地上泥土都不如。掬一捧土尚且需要躬身,而在此处杀一个人, 只是教徒们抬手眨眼之间的事情而已。 芝麻紧紧贴着景应愿。她被此处的硫磺气味熏得有些想作呕,这模样落在押送她们的一众教徒眼中, 却让他们放松了些许警惕。这一行人穿过幽径, 终于来到了一处格外宽大的地穴之前。 这地方比方才冈拉梅朵待的地方更热,也更大,仿若真是蚁后的巢穴。 硫磺气味愈发浓郁,随着热浪卷起,黑暗被一道金光刺破, 原来是地上正缓缓展开一座纯金色的简单阵法。而随着阵法的显现,一位与众人衣着都不同的白衣人出现在了原地。 就在这人出现的同时,她们周围的教徒对此人简单地行礼示意,然后四散开去, 离开了这处地穴。 一时间,此处只剩她们四人。 景应愿假意胆怯地垂下头, 悄悄感应了一番面前这人的修为,却诧异地发现此人并无灵力, 原来是未生灵脉的凡人。此人浑不知自己被查探了,在毗伽门内,他似乎拥有一定地位,虽然并不算高,但足以让其余教徒尊敬。 说不定是在其余方面有利用价值。 面前这人虽然身着白衣,但面容生得一副市侩精明的模样,一双眼睛闪烁着算计的光芒。他见这面前这三人已来齐,自觉尝到了权力的滋味,便趾高气扬冲着景应愿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进阵法等圣女赐福?” 景应愿垂眸扫了一眼,这阵法谱画并不算太精细,甚至称得上粗劣,似乎只是赶工出来的制品。换做寻常凡人能控制得住,但换成她进去,想挣出来便只是抬手间的事情。哪怕她在内里用不了灵力,还有大师姐和芝麻看着,她放心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她们。 她从容地走进阵法之中,几乎瞬间,耳畔便响起了歌咏吟唱声。 那是极为奇妙的歌声。景应愿身上的玄衣开始无风自动,无数记忆碎片往外溢出,她感觉有人正附在耳畔低声说着什么—— 她屏息细听,歌声之内包裹着一道似歌似泣的女声。 “召集天下的愿力……”那声音道,“打开天阶。届时,人人都得以成神。” 在这奇妙的歌咏之下,她只觉自己的七窍魂魄皆被汩汩地冲刷,无数散落的记忆得以在眼前重组拼合,可无论阵法如何运转,却总有一块晦暗的地方拼不上。 愿力。好熟悉的愿力。 曾几何时她似乎也曾听见过数万万人呼唤低吟的声音。召集天下的愿力,可是那人究竟有没有如她所愿,登上天阶成为飞升的新神呢? 她不得而知。 景应愿放松心神,彻底沉浸入耳畔的呢喃之中。这声音似乎注入了什么惑人的魔力,她体内的记忆被一块块抽出,又塞入拼合。她再度看见黄泉之下徘徊不去的白衣女,看见囚笼之中被万世唾弃的魔尊,看见人间疮痍—— 看见自折戟湖内,缓缓被托举起的她自己! 在极度的惊愕中,她竟不自觉地挣脱了阵法的桎梏! 那面容精明的凡人法师惊诧地看着从阵法中脱出的景应愿,一脸晦气地连连摇头:“我呸,我以为是什么圣女的好苗子,原来只是个残次品,还不如我从十二州介绍来的那些小孩——” 他连连骂了好几声,见此人已经无用,便拂袖让景应愿到一边去:“待会就把你扔去处理残次品的地房里。” 他心有火气,又让谢辞昭上前来:“她没用了,换你来。” 芝麻怒了,想冲上去咬他,却被谢辞昭一个眼神止住了。思量到此人是对景应愿而言很重要的人,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芝麻只好停住,恨恨地磨了两下牙。 身着白衣的凡人盯着谢辞昭走入阵法之中,眼中染上期待。这个看起来资质也十分不错,不知是否能为毗伽门所用。想到这里,他面露期待,目光灼然地看着走入阵法中的玄衣少年,试图从她脸上窥见些什么,无奈却一无所获。 金色的光辉爬上谢辞昭的脸颊,她闭上眼,晦夜铺天盖地压了过来。 入眼是一片茫茫的昏黑色。 她在血泊中如婴孩学步般行走,天地皆是一片厚重的沉黑,而在黑与黑的交叠中,有人垂死奄奄一息,有人提剑鉴亮天地。 这是一场关乎生与死,正与邪的鏖战。 在足以染黑天地的血色中,那袭白衣如雪般飘落,与其一同飘落的还有那柄照亮凡世的神剑。剑光锋利,照亮周遭的残肢断骸,却照不亮执剑人空茫的面色。 谢辞昭沉默地看着眼前执剑之人。 分明她与她一点都不像,可是谢辞昭知道,她的体内藏着故人的森森白骨——可怜,可恨!昔年故人死不瞑目,雪下泥销骨,无人记得她,无人牵挂她。只有自己,怀中还妥帖地放着那年春日她与旁人并肩而去时,衣袖不慎拂落的桃花。 在长剑贯穿自己心口的那一刹那,谢辞昭看清了面前人那双麻木迷茫的眼睛。 这双眼睛里也没有她。 谢辞昭不怕死。天地之间,她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了。无论是师尊,师妹,娘亲,还是昔年手执长剑,在浩渺烟波之上固执告诉自己,待到大比之后,她会拜入蓬莱学宫刀宗的那位故人…… 她只剩自己,也只有自己了。 逆鳞被剜去,那人的呼吸洒在谢辞昭满是鲜血的脸上,她没有还手,浑身龙化随着生命的流逝迅速褪去,重新变成了那年在学宫一刀斩断汤汤长瀑的玄衣少年。 谢辞昭空手攥住那人捅进自己心口的铮铮屠魔剑,她费力地睁开双眸,剑光映在她金色的眸子里,倒映出昔年桃花盛开时,她独自躲在洞府中刻小剑时的画面。 她苦苦追寻那样多年,在人间,在魔域,可最后的真相令她心碎。原来她曾见过故人许多次,可是白骨不会说话,那么多年过去了,她再也见不到那双明亮的眼睛,空余怀中被血打湿的桃花,一连开过数年的春夏。 让她回来吧。 在死前的前一刻,血泪在她脏污不堪的脸颊上流淌,她终于在万众唾弃下轻声向那人说出了昔年的真相—— “你欠了她一副仙骨,”谢辞昭道,“你应该……你应该,还给她。” 长剑贯穿了谢辞昭的心口,可握剑的手却定住了。 屠魔证道的白衣仙子轻声道:“你说什么?” 谢辞昭嘴唇张合,说出的话连她自己都无法听清了。可她却看着方才还凛然如神明的白衣人迅速苍白下去,如同一张纸,摇摇欲坠。 与此同时,万剑轰鸣,天地失色。 谢辞昭看见万千条黄金丝线自白衣人身上抽离,她在心中默默想道,就让她回来吧。若有来世,若能重来,让她踩着她们的尸身回来。她们是春日里生长又极速腐朽的桃枝,就让她化作新的枝杈,在枝杈上开出花。 她愿意做被剪去的那段坏枝。就让新的花重新开出来吧。 远方似乎有人正呼唤什么,白衣人猛然抬头,她在那人不可置信的视线下,拔出埋在谢辞昭体内的长剑,一剑掷出,狠狠捣碎了他的头颅! 她疯了似地将那具尸身砍得七零八落,变成一滩看不出形状的碎肉。众人开始畏她惧她,四散而逃,而白衣修士只是一剑接着一剑砍着那摊肉,她砍累了,便坐在谢辞昭的未冷的身躯边,颤抖着手拾起她身边落下的那枝桃花。 她捏紧花枝,将剑尖对准自己,一剑剖下! 天地压得愈来愈低,将所有生机压碎。伴随着最后毁天灭地的一声哀啼,有无数金色的光芒自她体内迸射而出,归还于大地。 此后,坏枝剪落,万物重生。 * 景应愿看着大师姐在阵法中站了许久,面色不改,可手指却越攥越紧。她有些疑惑,不敢再耽搁下去,刚想出手之时,却见整座阵法一滞,骤然崩碎! 谢辞昭睁开双眼,瞳色已不是伪装成的棕褐,而是纯正的金眸。 这绝不是凡人能有的眼睛!那白衣凡人看得头皮发麻,刚想惊叫,便被自破碎的阵法中走出的谢辞昭抹断了喉咙。 只见她直直朝着景应愿的方向走去,眸色冰冷,状态有些不对。芝麻警惕地挡在景应愿身前,却被谢辞昭随手推开了。 谢辞昭微微俯身,将脸搁在景应愿温热的颈间,紧紧地抱住了她。 很香。是有生命力的香。景应愿感知到大师姐情绪起伏,便安抚地回抱回去:“我就在这里,不走的。” 有冰凉的泪水沾湿她的肌肤。龙的眼泪没有温度,可却烫得她心间钝痛。谢辞昭窝在她的颈间不肯起来,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没有完全弄懂阵法之中发生了什么,是谁的仙骨丢了,又是谁一剑刺穿她的心口。但这一切陌生又熟悉,真实得让谢辞昭心中发慌发痛。她还记得那截紧握在手中的桃花,被灵力妥善保存了那么多个年头,花开不败,可是人却不在。 谢辞昭蓦然抬眸,她早已止住无故流出的泪水,可是那双被沾湿的眼睛仍旧格外潋滟。她看着小师妹,轻声道:“应愿,应愿。” 景应愿替她擦去未干的泪迹:“嗯,我在。” 不知为何,地穴之外开始骚乱。芝麻急得团团转,谢辞昭却浑然未觉,只是道:“我想你永生永世好好活着,哪怕从不认识我,哪怕不在我身边。我只有这一个愿望,你……你能不能应我所愿?” “好,”景应愿笑了笑,拔刀与她并肩而立,“我会永生永世好好活着,并且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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