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自然不甘,接到诏书后当晚就生了病, 暗地里则让家臣携重金求助昭义公主。 托病小半月, 皇帝一直未改变主意, 四皇子不得不拜别皇帝贵妃,随行王妃家眷, 沿着官道赶赴襄州。 亲王仪仗刚刚起行, 朝中杜相便率领百官, 请求皇帝顾念襄王身体有疾, 格外开恩,把他留在骊京。 景贞帝将奏章压了七日, 才下诏将其召回。 经此一番折腾,四皇子回京后立刻躲进了自己的王府中, 再不敢轻举妄动。 而作为交易,光禄大夫及御史台上十余个空出来的官职,均由昭义公主指点之人上位。 景贞帝对此不甚在意,毕竟满朝文武中,只有昭义公主的人才最听话,无论他如何荒唐,是大兴土木,还是迷信丹药,都会第一个跳出来赞同。 如此无令不从的诸位朝官,跟他自己的亲信又有何区别? 至于皇太子的人选—— 中秋之宴,帝王近座上既不是皇子也不是重臣,反而是国师并两方士。 其中有一方术士格外引人注目,不仅是因为其性别为女,还因为她脸上覆有青黑胎记,占据半面之大,定眼望去,一张芙蓉面被分为阴阳两态,令人悚然。 这道士名为常少芳,自称有离魂之术,可以在睡梦中游于三界,见鬼通神,而且为人机敏,能言善辩,常献帝王光怪陆离之奇事,皇帝因此对她极为信任,在宴上问她,神明可言谁堪任储君。 常少芳道,皇九子有帝王相。 宫中现存的只有三位皇子,九皇子年龄最小,今年还不到八岁。 景贞帝听了倒也没动作,但想来对这答案是比较满意的。 当日四皇子同在席上,晚归时酩酊大醉。 此后不久,襄王府便传出襄王得了发狂症,常披头散发,彻夜不眠,性情也日渐暴戾,身边侍从稍有不怠,他便火冒三丈,刀剑相向。 天气渐冷,秋去迎冬。 京中问天台逐渐显现雏形,昭义公主奉皇帝旨意,两年间招各地徭役三万,又征民间劳役七万,合计十万人汇至京都。 按照燕朝律法,徭役属于义务做工,需要自负费用,自备粮食。而官府征召的劳役同样具有半强迫性质,一月工钱只两串,一年不过二两银子,如此还要除去四成人头税,剩余所得连裹腹都难,因此才有百姓苦徭役苛重。 自景贞帝登位已经快三十年,这三十年间,燕国境内一年超过五十万人非自然死亡的疫病灾荒寥寥,如此,便是历史上少有的太平时期。可即便这样,苛捐杂税之下,百姓中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依旧随处可见。 王朝末年时,服徭役之地往往是最先暴乱的地方,一群饱受政权压迫的壮丁,就像一个装满炸药的火桶,落上一点火星都能爆炸。 昭义公主作为问天台无冕监工,自然不会放任这些人把对官府的不满落到她头上,甚至于,她对这群壮丁还有些别的想法——公主无兵权,可若她在京都有十万人呢? 她甚至不需要做得更多,只需要让这些人吃饱饭。 如今骊京常住人口七十余万,为防止工人与京中百姓起冲突,公主府在西郊另修坊市,兴建筒子楼宿舍供这些人居住,又汇集了上万女工参与后勤,专门养殖家禽,包揽衣食。 按照公主府的标准,问天台所有工役每日吃两顿,有米有面,米粥立筷,粉面见白,十日再添一次鱼肉荤腥,额外包含夏冬两季工衣鞋袜,若有人因劳作意外死亡,公主府另出抚恤。 此间官价一斗米十文钱,百钱一串,十串一贯,一贯一银。十万人一天消耗近两万斗米,合计二百两白银,一年便是七万三千两,再加上其他支出,一年在吃食上至少十万两打底。 十万两多吗?自然是多的。昭义公主作为皇室贵族,食邑已加至四千,远超历代公主该有的待遇,可每年能登记在册的俸银也不过五千两。 十万两多吗?自然是不多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官吏尚且如此,更何况一位简在帝心的皇室公主,每年节假日,从皇宫赐到公主府的任何一件物品都有价无市,更遑论底下人的孝敬侍奉。 十万两在公主府里或许只是几件玉屏金石的标价,可在公主府外,却可以让十万人甘心替她卖命。 问天台下一碗稠粥,几碟咸菜,就能源源不断地吸引京畿一带的流民前来求生。 为了提高公主在这些人中的存在感,青黎还建议秦宸章每月余去一次问天台监察,并在当日让工地食堂给每位工人配备一碗红烧肉,碗不需要大,但肯定能让这十万人对公主的莅临更翘首以盼。 秦宸章原本对此有些不屑,但试过几次就不得不承认,皇家公主的光环在个人面前不可逾越,可在十万人面前,一碗肉确实比权威更能让人臣服。 如今京中人人都知道昭义公主一气儿包揽了十万人的嚼头,初始他们只觉得公主长在深宫,不知人间柴米油盐,毕竟同为十万两,虚浮作价的彩衣朱钗和实打实的粮草供给从来不是一个概念,十万人把公主府吃垮不过是早晚的事。 就连皇帝也因此训斥公主胡闹——却也仅到训斥为止。国中大富大贵者不知几何,可谁敢光明正大地像公主这般花钱? 皇子不敢,外臣更不敢。 唯有未嫁的公主可以。 昭义公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燕国这几年并不如从前那般安稳,外有北人猖獗,边关失守后兵部开始提高每年的招兵额度,对其拨款也与日俱增。内有问天台劳民伤财,同样引得百姓不满,十万劳役聚在骊京,若再不安抚,只怕会引出祸来。 更何况,女儿代父皇向天下广征民役已经被人攻讦为专权乱政,背上骂名无数,如今想要弥补一二,既不取自宫门,也没有祸害朝堂,父皇何必不允呢? 公主说到做到,之后两年,确实没借此事向户部多要一分钱,只是以内廷的名义买了不少废弃的矿产。 在古代,因为技术的缺失,人们勘探矿业并不容易,开发起来也极为艰苦,时下矿井废弃的原因多数不是被开采用尽,而是因为矿井超过百尺后积水过深,矿工无法作业。 所幸鸿文阁有技术部,青黎在内兼任掌故一职,携众人制造出了压水泵、滑轮和传送带,可以帮那些废弃矿场排解积水和向上运输,从而变废为宝,继续产能。 去年冬天,骊京上空还少有黑烟,而今年刚刚入冬,京都之上就已经因为大量蜂窝煤的登堂入室开始浮起烟尘。 至此,再无人会觉得公主府养不起十万人,倒多的是对公主财产眼红的,就连皇室也不例外。 公主大方,不与人计较,也没做技术自专的事,反而安排了不少技工与宗室、内廷交流互通,力求合作共赢。 几厢富贵,面上太平和乐,直到临近冬至日祭天。 青黎这些时日正在修撰《妇科生育要旨》一书,内容已基本拟定,预计年后就可以正式印发。 几位女医刚走,就听见外面吵闹。 木辛说是宫里来人,送了许多赏赐。 秦宸章进宫时带了问天台成型后的渲染图,那图是鸿文阁中画师依照青黎口述的“鹿台”所绘,其中台高朝云,楼榭林立,又辅以玉雕金石,光彩艳艳,比皇帝所想胜之甚远。 早时进宫,晚时受赏,想必景贞帝对这问天台的样子喜欢得很。 青黎穿过那些来往搬运赏赐的仆从们往书房走去,路上遇到大理寺少卿陈安。 两年前,他还只是大理寺一小小狱丞,后得公主府借其白银数十万,向上买官至六品寺丞。 直至去年初,陈安上书告发光禄寺卿赵佐远贪赃枉法,从其城内外府邸搜出黄金千两,现银百万,另有铁、银、盐私矿数十,古玩书画、玉山房契无数。 赵氏历代为官,门荫甚重,只此一案便牵连入狱近千人,当日抄家灭门的盛况,京中百姓至今依旧津津乐道。 除此之外,还有李南志案、石有思案,每案皆饱国库万千,皇帝叹其侦察急变,将其破格擢至大理寺少卿,如今已是朝上四品大员。 不过两年便连升五级,这位陈大人在面对青黎时却毫无官架,驻足,俯首,作揖,声音也极和气温顺,全然听不出一丝一毫滥官酷吏该有的狠辣阴鸷。 秦宸章正在书房看案卷,相比于外面接收皇帝赏赐的热闹,这里沉寂得像一片深潭。 “皇上说有违族制,驳了我代为主持冬至祭天的请求。”秦宸章道。 青黎问:“他属意谁?” 秦宸章说:“襄王。” 青黎没有意外。 冬至祭天,夏至祭地,其中祭天礼最为复杂,皇帝的身体日渐虚弱,夏天时就因为祭地礼小病了一场,所以早早做了准备,计划冬至日令皇室其他人代为主持。 皇帝不喜襄王,但他毕竟是现存皇子中年岁最长的。 只是他日常将昭义公主挂在嘴上,世人提起来,都说公主是皇室中最得帝王宠爱的孩子,自幼便允其所求,许其所欲。 可如今呢,她不过提了一句。 秦宸章将书卷落到桌上,看了眼站在一侧的陈安。 陈安拱手道:“祭天是为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愿,事关万民,唯天子与明德圣贤者才能主持。襄王虽是皇子,可无才无德,性情急躁,实不该担此重任。” 襄王滥杀无辜,发狂之症一直未消减,病重时,一天就打死十几个人。 襄王荒淫不敬,春日太后身故,皇室子弟应服丧二十五日,襄王却在丧期中闻丝竹、常淫乐。 襄王御下不严,门下奴仆仗势欺人,在京郊各处扩田,强买强卖,百姓为之苦矣。 …… 陈安洋洋洒洒,顷刻间就为襄王列罪十二道。 秦宸章:“口说无凭。” 陈安道:“下官即刻回去搜查,十日内一定为殿下拿到手书为证。” 秦宸章这才勾唇,慢悠悠地说:“树大招风,御史台那边告你的折子堆积如山,你最近行事低调点,不要再让人捉到把柄。” “是,”陈安连忙俯首,保证道:“石有思那样的事,下官绝不会再犯。” 半年前,陈安依敕书捉拿石有思等人,后有传闻说在当夜审问时,竟有二十余人只因不堪受刑就惨死狱中,若不是公主府出手帮陈安遮掩,只怕他早已魂断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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