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箭上的毒早被山姜换成了蛊虫,但这蛊虫却是沈缜针对那毒刻意挑的一种。说来也巧,乾国之事后她令邵玄微和山姜去寻傅瑾瑜母亲曾经在夷地的住处,顺道带些蛊虫回来供她研究,而邵玄微手下的人便在一个小村落里发现了此虫。 因其体型极小,喜好从人皮上钻进去到血里一点一点啃噬筋脉,这虫被那村落里的人叫做“吃血”。当时稀奇的只是这蛊极不好相与却未见它在夷地市面上流通,可那日读过山姜写的折子后,其中对于孑孑毒的描述,让沈缜恍然发觉收集而来的蛊虫之中有一种发作的特征和这十万大山里而来的毒格外相像。 甚至,若是不事先知道箭上涂的东西换成了蛊,沈缜为耶律纵医治只怕也会得出和那些医师一样的答案,认为这是孑孑毒。 无心插柳柳成荫。 孑孑毒虽不好寻解药,可相比种进去就只能拖延却无法彻底解决的吃血蛊,已经好了太多。 这些事情,沈缜都未曾瞒着丛绻。 知道起因结果的女人当然会想到耶律纵既选择随军,必然不会放过回程时报复哥舒郎哥舒翰的良机,路上自然会不太平。 然而如此之外...... 丛绻轻轻摇头,轻声道:“妾想起那日阿缜为耶律纵疗伤,只怕,他因此对你生了怀疑。” 沈缜心下有些赞叹,回应,“绻绻聪颖。” 翻看鸦雀卷宗对耶律纵过往行事的记录后,沈缜就意识到此人疑心极重。以近日替其止住伤势恶化一事为例,即便事先解释了为何几日后才出手、为何沈缜她会医术,“刚投奔而来的谋士恰巧会治疗他受伤所中的奇毒”这一认知也绝对会让耶律纵生出忌惮与怀疑。 所以,一个又一个的医师进入他的就寝地。 “没关系。”沈缜拉过女人的手放在自己膝上,“他们查不出蛊虫。等到他的人寻回解药,我就让蛊先歇下去,暂时按捺不动。” “至于他的报复...哥舒郎等人还不知晓我与洛如珍的存在,那些事情应当殃及不了我们。相比之下更重要的是,还有二十日就是你的生辰,绻绻,你想怎样过?” 丛绻微怔一瞬,然后柔声反问:“阿缜觉得,可以怎样过?” 二十日,估计还在去燕京的途中,行军之时能够怎样过? “没有办法像去年那般和许多人一同庆祝,但力所能及,”沈缜语气温和,“和我,和贺九阳山姜等人,或者邀来洛如珍与王明淑,都可以。” 丛绻失笑:“阿缜,妾非大寿,不必年年庆祝生辰。” 沈缜扬眉:“绻绻不喜欢庆祝生辰?” “...那也不是。生辰是阿缜为妾筹办,妾怎会不喜?只是,”丛绻伸手抚过面前人的眉,含笑问她,“妾与阿缜作为修士,寿数少说也有两三百年。难道往后每年都要如此吗?” 沈缜顺着女人的动作,微微低头用前额蹭她柔软的指腹。 “可以。”她顿了顿,笑起来,“两三百年...也可以。” 丛绻呼吸放轻。 她一时间不知该回答什么,思绪百转里忽想起从前谈论过的一件事情,于是开口:“阿缜的生辰——” 话没来得及说完,马车外响起山姜的声音,“女郎,耶律将军前来,言王子邀您议事。” 沈缜与丛绻对视一眼。 此时议事,自然是议如何报复哥舒郎。 拍了拍丛绻的手,沈缜唤山姜:“好。山姜,来扶我出去。” 军队暂时停了下来,轮椅一路穿过刚搭的营帐来到耶律纵的主帐。 一个时辰后,计划成型。
第61章 诸国终章 二月二十四日, 晚。 天边冷月的清辉流泻淌过一片原野。 厮杀声自风里传来时,沈缜正坐在案前翻看闲书,闻得那一两丝细微的声音她眸光一定, 抬手罩了个静音罩在床上,将正在沉心打坐的丛绻与外界隔绝开来。 怎么是在今天? 沈缜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十多天前,在名为探讨回程事宜实则商量如何报复勿吉部的会谈上,她给耶律纵提了个建议—— 由她将耶律纵伤口的毒素提取出来,然后令人暗中施予哥舒翰。 哥舒翰是哥舒郎最得意的儿子,亦是先前数次真正主导策划勿吉部与耶律纵对峙的人。他城府颇深, 勿吉部在耶律合上位北帝后能有今天多半都是仰仗此人。 给他下孑孑毒,好处有二。最显而易见的就是没了他在旁出谋划策,耶律纵再动点什么手脚便能很容易让哥舒郎出现纰漏, 借此拉他下马;其次, 在耶律纵目前派出去寻找解药的人马全数被杀的情况下,如果勿吉部手头有孑孑毒的解药,为解哥舒翰的毒拿出来后耶律纵再横刀夺取总是更容易些, 而就算没有, 哥舒翰的毒也逼得他们不得不去寻,届时可操纵的余地又多了许多。 至于为何不给这位大可汗也下毒,当然是因为这样做得到的好处并不如留他完好能得到的—— 勿吉部的大可汗和其子都身中奇毒,是谁干的一眼便知。而留着哥舒郎,虽然怎么回事众人仍旧都心若明镜, 可这位大可汗的性子却能让有心之人钻更多空子。 于是, 便定下了此计划。 孑孑毒同其解药一样难寻, 他们多半不会料到有人居然能从溃烂伤口中挖出毒来, 所以问题只有一个,即如何合理合情的将毒渡给哥舒翰。 此事已经不需要沈缜考虑, 她的这条投毒提议被采纳,具体如何实行是耶律纵的事情。只是那日会谈后面,耶律纵预备的后续报复方法还是让沈缜不免为这位“男主”的疯批程度心惊—— 耶律纵,令人马乔装成东海军,准备在哥舒翰毒发后几日直闯东边营地斩杀勿吉部及与其交好的几位将领。 要知道这般做法极有可能会引发炸营,到时候兵士的性命.....然沈缜也知,这确实是一个将政敌一网打尽的良机。 成了,一了百了;不成,大不了杀了扮作东海军的兵士,说他们是在抗敌中身死,谁能有疑义? 不得不说,耶律纵这局棋布得相当可以。 思绪收回,沈缜扬手压在心口上,感受着自己心跳的迅疾,本就蹙起的眉一点一点皱得更深。 不对...... 她为什么会感到如此不安? 偏头扫了一眼床上的丛绻,沈缜唤出阿一和阿二,“守在这里。”随即她驱动轮椅出到帐外。 不远处贺九阳步伐匆匆,正巧赶来,男人沉声:“主人,东边打起来了。” “我知道。”沈缜点了点头,手指扣在扶手上攥紧,片刻迅速抓住脑子中划过的一个念头,她猛然抬眸,“公主呢?” “没有收到我们的人的消息,应该无碍。”贺九阳回。 “但有一事...”男人眼睛倏然睁大,“约摸两刻前,有人来禀报属下,言王家女郎去为公主按乔了!” !!! 沈缜耳边如落惊雷。 一个月前宋昭华得了风寒,落下个头痛的毛病,沈缜为耶律纵拖延毒素发作时他便问可有什么办法,于是沈缜就借机向他举荐了王明淑,言她擅按摩。自此,宋昭华与王明淑也能两三日得以一见。当然,沈缜令鸦雀中人替王明淑易了容。 可是现在...... 沈缜闭眼又睁开,声音冷到了极致:“去帅营。” 如果说哥舒翰毒发不过一日,耶律纵就在她没有接到任何消息的情况下突兀发兵是怕知道的人多了后打草惊蛇,那在今日,在计划让营地乱起来的时候让王明淑过去宋昭华处,无异于明摆着在试探和威胁她。 没错,绝不可能是宋昭华自行召王明淑前去——现下天色已晚,即便西营里的兵士基本都知道王明淑是为他们王妃按摩的医师也不见得就十分安全了。且以宋昭华的聪慧,若护着她的人多了些或怎样,她必然能想到今夜当会发生些什么,作为挚友,就算再头疼难忍,她也绝不可能拿王明淑冒险。 所以,做出这件事的、让王明淑离开沈缜庇护范围的,只能是耶律纵。 他故意为之。 从别人的遭遇中已看透过许多次,沈缜清楚明白这是一个底色极为疯狂的人。正如他招揽洛如珍时诱人的条件下是无法选择的森寒威胁,现今赤/裸/裸给沈缜一棒也不屑掩饰。 耶律纵不在乎。 你必须打碎牙和着血往下吞,因为他凌驾在你之上,他要用你、鞭笞你,都是你应该承受。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轮椅穿梭在营帐间,西营的情况还算好,贺九阳等几个鸦雀中人扮成的护院替沈缜挡下草木皆兵的北军兵士绰绰有余。 注意力并不太用为环境分心,沈缜扣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越来越紧,胸腔中的轰隆声几乎压抑不住—— 她连串的咳嗽,生理性的泪水盈满眼眶,视线朦胧间,她周身热血在一刹那冰冷僵住。 耶律纵此举绝不仅仅是威胁,更多的,是他想试探些什么。 他想试探什么? 不用沈缜再猜,答案在此刻映入她瞳孔之中。 月光仍旧清冷。 原野上,数顶倒塌的营帐让草木露出了本来的模样。 一个看不清模样的小卒,一把鲜血淋漓的刀。 刀向着少女的心脏而去。 时间在这一刻变慢,沈缜听到了身边贺九阳几人的惊呼和他们飞速前行而衣摆与风所生的撕扯声音。 来不及的。 沈缜在心底说。 那刀离心口只有一寸,如果她不动用精神力出手,一切都将回天乏术。 如果她不动用...... 血液一瞬染红白衣,刀卷着肉拔出。 少女倒在了原野上。 小卒被贺九阳一脚踹飞。 四周没有其他人,却...必定有其他人。 沈缜脑中一片空白,她更加用力地咳嗽,在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的感觉下来到了少女旁边。 少女还有短暂的生机。 她开始慢慢溃散的目光落到沈缜衣襟处沾染的鲜血上,努力笑了笑,唤:“沈...映、光。” “...嗯。” 沈缜答应。她想要离开轮椅,可不知为何此刻双腿使不上一点力气,所以她只能以从上往下俯视的方式,看着血色里的少女。 “王明淑。” “在...” 少女的这张脸与她本身只肖似三分,可眼睛却始终一样。那双柔和的眼睛,瞳孔倒影里全部都是沈映光。 “我没能够、遵守...承诺...” “抱...歉,沈映光。” 原上刮起凛冽的寒风。 愣愣僵坐在轮椅上的沈缜,身边忽而多出了一个人影。 “主人,他们都退去了。” 沈缜偏头,视线对上耶律顿珠,“...北一,我该么?” “......” 耶律顿珠沉默,须臾,才道:“如若主人救下王家女郎,之前种种筹谋,便都将付之东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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