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缜放下茶杯,抬头与他相视:“王子心意,某领了。” 耶律纵笑,“先生喜欢就好。吾观先生似还有些冷,可需要再添个火盆?” “不必。”沈缜拒绝,“还请王子唤某名姓。毕竟某此来,是欲投奔王子。” 最关键的是,她不喜欢先生这个称谓。 而不知内情只听她话的耶律纵先是一愣,随即倒真觉得有些欢愉。 这个女人,不过刚见面话就说的如此直白,全然不像其他中原人十转九折的温吞样,真的很对他的脾性。 耶律纵从善如流:“那吾就直呼先生映光罢。映光,吾听洛真言,她投效于吾是你的主意?” 沈缜摇头:“某怎会左右得了洛女郎的想法。只不过分析了些道理,最终如何全凭女郎自己。” “哦?”耶律纵面露好奇,“什么道理?可否说与吾听听?” 沈缜道:“自然可以。” 她捋了捋衣袖,伸出手放在火盆上方烤着:“王子南下,领西路军,是陛下的授意,但...是燕京众人的授意么?当真要打到青州,让东海彻底亡国么?” 坐在大汉中间的严鸿放在膝上的手一紧,下意识看向上首,见得耶律纵面色平静仍如方才,心下才慢慢松了口气。 沈缜似乎没有察觉,或者说也不在意。她只继续道:“神州之上,中原共有十九州。六年前盛国亡国后,江州、沧州、汉州、隶州、司州及蜀州一半属于乾国,冀州、并州、雍州、通州、营州属于元国,衮州、豫州、扬州、徐州、青州和赫州则为东海国疆域。而北国,除辽阔草原外,占得了幽州、洛州和蜀州北部。” “几个月前,乾国欲发兵东海,东海将青州小半划给乾国,于是止住了干戈。虽不动一兵一卒就获得了大片城池,但既有机会,为何不像六年前那样与王子你们南北夹击,让东海亡国呢?” 女人一句一句细道来,耶律纵的笑渐渐收起,只留下一丝在嘴角。 盯着他神情的洛如珍心下微沉。 她莫名觉得对方这模样像极了毒蛇咬了猎物后再放开、看猎物因毒液痉挛然后痛苦死去的样子。 沈缜还在继续说:“因为乾帝无法发兵。他年岁已大,几年前重病康愈后身体就迅速衰弱了下去,或许也因为这个原因,乾国诸皇子夺位愈演愈烈。这般他身体不行、储君之位未定、儿子们斗得乌烟瘴气的情况下,南边夷族还并不安分,西边还与元国相邻,此时像灭盛之时那样发兵,很容易后院失火。” “而元国…乾帝担心元国的原因,东海若亡,天下大国便只剩三国。而在盛国与东海皆亡于乾北两国之后,元国要如何不担心?去年至今岁,明面上元国一点也未插手东海的战事,但元帝真的会一味沉默下去么?未必,那位皇帝陛下可不是这里的无用皇帝。” “再有王子与勿吉部的大可汗哥舒元帅,希望彼此做大吗?或者说,除了您二人所代表部族的角力,燕京其他大族希望您二人有踏平东海的不世之功吗?尤其是…王子您。” 对上耶律纵沉沉的目光,沈缜扬眉含笑:“据某所知,燕京夺位之势较之梁安,可厉害了不止一星半点。” “您的叔伯兄弟,甚至您父皇的叔伯,不下二十人望着那个位置,而这些人中,背后牵连的各部族势力庞大者,也有十余人?” “王子,”沈缜一语落定,“您的处境不算好。” 片刻的沉默。 耶律纵舒展了眉眼,再次笑起来。 他道:“既如此,映光为何要建议洛真投效于吾?” “某也只是试试罢了。” 沈缜坦诚:“那时洛女郎还有其他选择吗?” “……” 耶律纵爽快承认:“映光通透。” 沈缜却再次摇头:“不得已之举,也并非没有思量。” 耶律纵很给面子:“哦?” 沈缜道:“天下分裂已久,一统定是必然。某自负胸有千秋,而洛女郎极擅兵道,可我二人却为女子之身所困,举荐不了、无法科考,满腔抱负无从施展。王子是某所遇第一位招揽女子的上位者,恐怕也会是最后一位。” “东海国弱,不作思量;乾帝老迈,诸子无能;而元帝虽算明君,却是最囿于礼法之人。王子,您是最好的选择。” 沈缜与上首之人相视:“既然洛姑娘女子之身王子用得,那某王子如何用不得?”
第56章 与子同裳 耶律纵当然用得, 或者说今日沈缜选择来见他、走进这座殿里,结局就只有一个——她被招揽,两人缔结主公与臣属的关系。 对此众人都心知肚明。 方才一来一往的问答与其说是为耶律纵解惑, 不如说是沈缜向他展现自己的价值,以期得到对应的回报。 殿内须臾的寂静后,耶律纵笑问:“映光不在乎本王过往征伐所做之事么?” 屠城纵兵烧杀淫掠,中原人不都对此深恶痛绝? 若回答不在乎,那他当真要再重新审视这个人,而回答在乎...... 耶律纵看着女人, 后者没有避开他饶有兴致的目光,很平静道:“在乎。” “所以若有幸为王子谋士,某第一条便要劝谏王子约束部下、莫再如此。”她道, “同时, 为王子分忧,如何在不纵容兵士杀性的情况下仍让他们士气高昂。” 耶律纵眸光微定。 片刻,他举杯:“吾幸得映光。” ...... 洛如珍出殿时, 扑面而来的雪花让她下意识抬手遮住眼前。 待到她在寒风中再睁眼, 便见得前方空旷处的两人。 那位夷族女子,撑着青伞立在沈映光轮椅后替她挡住纷扬的雪,而青伞之下,沈映光正静静望着她。 洛如珍垂在身侧的手指缩了缩,随即快步上前。 “映光。” “嗯。”沈缜颔首, 抬头注视着她, “拿到了么?” “拿到了。” 洛如珍将手心紧握的令牌展示给女人看, 语气有些复杂, “耶律...王子很轻易给了这个,如你所言, 在他们眼中女人感情用事较男人更寻常,并不会太重视。但与此同时,又觉得这是可以拿捏我们的地方。” 沈缜视线落到令牌上,“女郎如何察觉知晓?从他们的态度?” “......是。”洛如珍应。 沈缜淡淡地笑。 她驱动轮椅往后宫的方向去,抬眸望着前面皑皑大雪下的宫城,轻声道:“先前女郎所问,我的答案便可以此印证。不必心伤,毕竟我们又非真的投效于他。” 洛如珍默。 先前...... 在晋阳郡中时,沈映光曾和她分析了往后可能会有的局势。 没有乾国,北国吃不下东海的地盘,而北军的习性和燕京的胶着政局注定了南伐北军不会继续攻伐下去。但开平已破,二帝已被擒,无论是留在开平还是返回燕京,耶律纵和哥舒郎都不会放弃这两个十分好用的人质和棋子—— 国不会一直无君,真心为国也好、筹谋利益也罢,南方的官吏和世族极大可能会拥立一位新帝,而出于血脉远近的考量,最有可能成为新帝的便是太上皇宋徽之子、前不久刚被派去徐州于是躲过了这场灾祸的安王宋高。 有二帝在,就算再立十个新君,这些讲究三纲五常的士大夫们也会被掣肘到。 但刨去这些思量,当时她思索后问了沈映光一个问题—— “既如此,为何我等不投效安王?” 沈映光那时回她:“以男人为尊者,权力便永远向着男人。女郎是想赌男人的仁慈和良心?那可真是胆大至极。” 女人语气冷淡:“他们造了词叫做‘妇人之仁’,造了词叫做‘祸国毒后’,然归根结底,前者不过是男人被戳破脸皮后恼羞成怒,后者不过是男人自觉能力不行便恶毒咒骂。他们圈出格子,待在格子里的女人才是乖顺的奴隶,是他们口中的‘贤良淑德’。” “可若贤良淑德是什么好东西,为何他们不自己做那般人?若狠绝野心勃勃是罪大恶极,为何又有‘无毒不丈夫’的赞赏之语?” “男人,惯会口蜜腹剑、甜言哄骗。将真正重要的权力夺去,告诉你世道就是如此、女人就是如此、嫁个好人才是有幸。然后基于此,他们施舍给你一点权力名头,如所谓的管家大权,如看似风光的诰命夫人,就哄得女人以为自己遇见了如意郎君、绝世好男人,以为自己在这女人本艰难的世道也算得到了慰藉,却全然不曾想,她们应得到的是否远不止如此?又为何女人在此世艰难?” “女郎,被侵占的人和侵占的人天然对立,面上再好,细节之处也可看出端倪。不知你从何觉得,他们乱时用你,就代表着太平之时也能容你?” 那时的洛如珍震愣而茫然,而现下,她却好似抓住了一点答案。 这个答案来源于方才蛮人将士的细微神情,他们听不懂中原话,却在耶律纵拿出这块令牌交给她后露出了“恍然大悟”“果然如此”“就是这样”的轻蔑之情。 这块令牌可以通向关押宫中女眷和命妇的所在地。 那一瞬,无需言语和其他确认,洛如珍懂了他们的意思,也忽然懂了曾经沈缜那些讥讽之言的含义。 雪落上了她的眼睫。 眼睫有些湿润,洛如珍抬手用指腹擦了擦,犹豫慢道:“可是映光,我们缺人。” 没有兵,没有粮,没有谋臣,没有依仗。 虽然...沈映光本身神秘非常。 刚刚从沉思中回过神后,洛如珍忽意识到了一件事—— 就目前的相处而言,沈映光表现出来的模样只是一个普通人,甚至还是体质单薄的普通人。然而方才马车行过来时,看她的反应,也应当听到了那两个兵士说的话。 为何?洛如珍自己是中阶武者,较寻常人耳更聪目更明,听到实属常理。可一个普通人在那般距离下绝对不能感受到那般小的声音。 这只能说明沈映光要么天赋异禀,要么至少是小有所成的下阶武者。 ......洛如珍偏头瞧轮椅上女人的神情。 对方不作声,她便再补充道:“只有我和你。” 而这一句,成功引得沈映光看了过来—— 女人唇角微勾,反问:“如何只是你和我?” 洛如珍怔,便听她继续道:“女郎,你的至交呢?你的好友呢?晋阳危急之时城中的数名江湖女侠呢?不为此亘古未有之事动心吗?” “不是你和我,是天下万万的你和万万的我。” 万万的你...和万万的我。 耳边这句话萦绕不息,洛如珍几乎无知无觉地就跟着沈缜到了目的地。 刺鼻的味道传来时,她不自觉皱了眉,随后容色一僵,反应过来这是何地。 看了令牌的一个北兵小头领殷勤地打开了宫门,一股子血腥气趁机攀缠了过来,相比身边人难看的面色,沈缜神情不变,径自驱动轮椅进入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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