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缜转着茶杯,“真好啊,鲜少有男子会得到母父的这般寄语。” 王明淑压眉:“阁下想说什么?” 沈缜没有回答她。 将茶杯在手中一圈又一圈的转动, 直到失控滑落出去砸在桌上,沈缜方才淡声开口:“女郎,你发觉了么?即便我告诉你我要与你坦诚相对, 但我说出的话有几分价值, 都由我决定。哪怕没有给你任何真正有价值的答案,你也无可奈何。” 从开始到现在始终未得到真正答案的少女攥紧了手指。 “你的坦诚换不来我的坦诚,欲与位高之人等价交换, 本就愚不可及。所能凭借的只是位高之人那瞬的善心, 不是么?” 沈缜将桌上倒下的杯子扶正,起身拄拐,“我从来不止你们一个选择,你们的死活也与我无关。女郎,该你求我。” 没有再管身后少女的反应, 沈缜拄着拐杖离开兰室。 贺九阳等在门外, 见她出来忙递过暖手炉。 沈缜偏头看他, 男人立刻俯首:“主人, 临行前夫人吩咐了备好手炉。” 他口中的夫人……沈缜将拐杖递给贺九阳,自己披上了鹤氅, 然后拢了拢袖子,“走吧。” 思游阁的小厮将马车牵了出来,待到上车坐定,沈缜用绢布捂住嘴唇,连串的咳嗽后,叠起猩红的血色。 她撩开车帘,仰头看向二楼窗口。 两双视线穿过纷纷扬扬的雪在半空中对上。 沈缜收回手,车帘落下,挡住了吹进的雪花。 …… 十二月二十九日,东海帝宋钦明旨割让乘风等六郡之地,青州小半并入乾国疆土。 一月一日,乾帝傅世章令内卫赐齐王妃宋月珠白绫,宣布收兵。 一月二十七日,哥舒郎所率北军渡过衡河,第二日攻下涿郡。 二月五日,北军包围开平,太常少卿李领纪等人奋力抗敌,北军未能破城。 二月七日,东海帝宋钦令安王宋高为使,赴北营和谈,宋高被扣。 二月十日,北军再攻开平,仍未得成。东海将领谭仲率十万边军赶到,哥舒郎被迫撤到开平西郊扎寨。 二月十二日,东海将领姚青率军劫北营反被全歼,李领纪、谭仲被撤销兵权。 二月十四日,北军复又至开平城下,东海帝宋钦大恐,遣使言“初不知其事,且将加罪其人”。宰相李琼之等人一力主降,阵前一炮手发炮被枭首示众。然北军仍旧攻城,被边军再次击退。 二月十六日,哥舒郎同意和谈,以宋高为质,索要晋阳、云山、赤同三郡并东海帝女三人。 寂静书房。 沈缜坐在棋盘前,靠着凭几,执着一颗黑子扫视棋局。 贺九阳与山姜坐在一旁,前者轻声发问:“主人,我等是否要撤出开平?” 捏着棋子摩挲的沈缜漫不经心:“嗯?” 贺九阳与山姜对视一眼,方低声道:“开平城破是必然之势。” 将黑子落下,沈缜轻笑一声:“现在已经在议和了。和亲的公主都选了出来,不日将要被送去北营。” “是。但…”贺九阳犹疑,“北国的兄姊们传信,燕京那边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眼前的休战,属下认为只是缓兵之计而已。” 男人说完,便见上首懒懒坐着的女子瞥了他一眼。 贺九阳立时垂首。 今日是连着几天雪后的晴天。 舒适的暖阳从窗外洒进来落在沈缜的面上身上。 她的五官都被拢在光里,泛着淡金的色泽,一头墨发用白玉簪绾了一半,剩下的连同清瘦身躯一起被裹在厚厚的青狐裘里。 距离这位主人越近,贺九阳便越是感到心悸。 他进入鸦雀快三十年,长年累月在刀尖上游走没出事、还一步步坐上东一的位置,敏锐的直觉帮了他大忙。 初见这位主人时,他便觉得对方温和的表象下有着可将万物吞噬的深渊。 哪怕偶尔看见对方与那位相貌极好的夫人含情脉脉,一举一动温柔似水,甚至像稚子般露出些撒娇无赖,贺九阳也不改这个念头。 她真的不像世中人。 有时一屋而处,明明几尺之远,贺九阳却觉得与对方隔了遥遥天堑。 而细细一想,对方从何得来的银朱耳钉?为何以修士之身干涉人世中事?甚至还是扶持公主为帝这般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同样看过鸦雀密卷的贺九阳生出了一个惊人的猜测——是否当年乌伽梭罗根本没有死,而是蛰伏百年以继长公主遗志? 野史里说那位容色清绝,不就正与如今的这位主人对上了么? 而银朱耳钉的来源也就有了解释,那两对耳钉本就是元绍十年后因乌伽梭罗与长公主常年分隔两地,故而令匠人打造了这耳钉再刻纹以达保护和传音的作用,鸦雀诸人皆以为这就是两人的定情之物。 定情之物,在对方那里就毫不奇怪了。 就是那位夫人…… 乾国之事贺九阳也有所耳闻,虽不太清楚具体情况,但算是了解些边角。 如果乌伽梭罗百年后还要以修士之身承长公主遗志,那足可见她对长公主爱重情深。情深若此,会不会此女便是长公主转世? 当然,也有可能如今的主人不是乌伽梭罗,甚至她和曾经的乌伽梭罗都是为了她们自己的志向做这些事。 但作为修士,自发牵涉国运这般大的因果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这种可能…… 贺九阳不寒而栗,极恐中止住自己的思绪。 他的目光落到软榻旁地上的那道斜影上。 影子动了动,复又如原样。 低着头的贺九阳听见女子清清冷冷的声音,“当初让找的人如何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那些农者匠人。” 贺九阳反应了过来,但这件事主要是由山姜负责,故而他继续沉默着,听身边的女人道:“有老农二十七,工匠十九,医者十三。” “可以。”沈缜道,“继续搜罗吧。勇武的男人女人也让留意着。” 山姜应:“是。” 拈起白子,沈缜再问:“信给洛三姑娘送去了么?” “以无忧公主的名义,已经连续送了三封,尚未得到回应。”贺九阳答道。 沈缜点了点头,“继续。和谈的消息一出,那位聪明点也知道该回了。” 贺九阳拱手:“是。” 沈缜放下白子。 洛三姑娘洛如珍,是晋阳郡郡守洛英独女。深受家中人宠爱,习得一身功夫,年少得以出门游历。她化名“洛真”行走江湖,结识了一众好友,诸如青州镜湖派冯初十、江州剑冢山白秋玉。 此次晋阳被攻,便是她坐镇暗处,指挥了四场得胜的战役,至今将耶律纵的西路军拦在晋阳郡外,使他不能与哥舒郎会师包围开平。 但是北军和谈的条件是割让晋阳郡……以耶律纵过往做下的事例来看,晋阳若开城门,绝对会被屠满城;可若不开城门,则违背了皇帝旨意。且北国可以施压宋钦断掉晋阳的粮草,她们又能撑多久? 这个人,一定是她沈缜的。 棋局推平,黑子得胜。 屋门被叩响。 沈缜咳了咳,看向山姜。 后者颔首起身打开房门,低头恭敬道:“夫人。” 丛绻柔声:“山姜姐姐。” 她提着食盒走进来,又对贺九阳点点头,方近到沈缜身旁。 沈缜看向贺九阳:“准备准备撤出开平吧。” 男人应下,和山姜识趣退出屋外并带上了门。 刚将无花果杏仁汤自食盒里取出放到案上的丛绻疑惑开口:“阿缜准备离开了?” “嗯。”沈缜圈住她的腰,将头枕在女人腹前,“开平城破之后,北军应当会洗劫一空。若不动用道术,鸦雀的人护不住我们。尤其——” 她顿了顿,撤开一点仰颈看眼前的女人,“如绻绻这般绝世倾城的人。” 丛绻面色微红,食指点沈缜的唇,“阿缜吃了蜜?” 沈缜眨眼:“可以吃么?” 丛绻失笑摇头:“妾未带蜜饯。近些日子阿缜喝药已用了不少,甜食用多了也并非好事,还是克制些罢。” 被教训了的沈缜眉目含笑,捉着女人的袖子迫使她微微俯下了身。 两片微凉的柔软贴上了丛绻的唇。 一触即离。 对视片刻,丛绻轻轻敲了敲面前人的额头,嗔了她一眼。 女人凑近前啄了啄沈缜的眼睛,揉了揉她的耳垂,然后直起身道:“尝一尝,看看喜欢么?” 沈缜便端过小盅,给自己盛了一碗汤,舀了一勺送入口中,随即愉悦地眯起眼睛。 她的神情,答案不言自明。 “很好喝。”沈缜温声开口,“绻绻很厉害。” 丛绻弯了眼眸。 一室静谧。 三月之期已到。 沈缜垂下双眸,掩住其中神色。 只是两人心照不宣。 ---- 本 .文.由 攻 众号 飞/鸟sk集/中营 整 理,本作品来自互 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 责,内容版 权归作 者所有
第49章 何妨一试 皑皑的雪中被扒出一块深褐色的空地。 男人提着掌大的生肉架到火上, 又有人拎着酒来,几个兵卒便围坐成一圈,搓着手向火前。 “这地方…”翻肉的男人嘟囔, “真是日了个狗…” 他旁边的圆脸男人接话:“可不是?多吉那孙子早在大可汗那边睡了不晓得多少个女人了!” 一群人哄笑起来。 有人毫不留情的揭露:“桑吉,你是怕他抢到了给白玛的镯子吧!” 叫桑吉的男人眼睛一瞪,正欲说点什么,却在目光捕捉到飞驰而过的骏马时住了声。 兵卒们纷纷望向那边,然后面面相觑。 桑吉呢喃:“怎么来了大可汗的人…?” 插了勿吉部黑旗的骏马和其上的人自然不会给他们答案,转瞬消失在营房那头后几个急拐, 最终被披甲的兵士拦了下来。 为首的壮汉蓄着浓须,身上还在冒热气,看模样就知道刚拼打下来。他没去管额上落到眼角的汗, 抬头眯了眼睛, 扯着嘴唇笑,“大可汗的人,是不晓得营里的规矩?要是不晓得, 老子不介意教教你!” 大锤在话音落下的瞬间就砸向马蹄, 马上的人惊叫一声,立时后仰翻身跃下,而黑鬃毛刚刚还在风中飘扬、浑身线条流畅漂亮的骏马躲闪不及,未来得及挣脱便被砸断了腿,一头栽倒在地不住哀鸣。 “耶律顿珠!” 马上人怒吼, 看向地上哀鸣的马儿心痛不已, 他双眼喷火, “这里又不是帅营!” 耶律顿珠提着大锤哼笑:“怎么不是?王子在的地方就是帅营!哥舒丹, 这儿可不是你们那没军法军纪的地!” 军法军纪?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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