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缜端起案上茶杯,捏在指尖摇晃,“说我矫情也好,不懂珍惜也罢。可我真心觉得,没有所谓的灵器,我走我自己的路,未必就不能通医术晓乐理、会对弈会丹青。人生在我,就一定比不过有灵器‘附加’的命吗? “微末走卒到富甲一方、寒门子弟到庙堂之上,或许没了灵器,也没什么运道有惊人天资,我做不成那凌云之首,但终其一生能自由选择、向上攀爬也不错。 “总而言之,我不想做那...牵丝木偶。” 茶杯底的水潋滟出阵阵波浪,赫连归城看着眼前人:“若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活在如今人间女子的炼狱里,你也会有此般想法吗?” 沈缜抬眸,眼中悠远:“多是不会。若生活如那般,恐怕我会祈求神佛,祈求灵器。病弱之身为人所控算什么,吃饱穿暖活得像人才重要。” “但...”她弯了弯眼,“前辈也知,人心贪欲难平。而今没有那些考量,人便欲追寻自由。” “而且,”沈缜声音渐轻,“我很多时候会想,若我不给自己一个反抗灵器的念头,或者随着时日流逝因失望渐多觉得灵器无法反抗,那么十年、二十年、百年后,因习惯使然,或说为寻求心中安慰,是否我会告诉自己甚至真的认为这一切都是我最好的选择? “就...不良于行、咳嗽吐血、头疼难眠,这些让而今的我排斥、不能忍受,然以后的我是否会觉得它们没什么?甚至,会认为它们让我看起来如琉璃般易碎,加在世外高人之上,能够让这个身份更复杂更吸引人? “于是,我欣然接受了它们,开始想什么样的轮椅更配我病弱之身的风姿、想什么样的绢布手巾更衬我咳血时的脆弱,便是要不满现状奋起改变,也是思量轮椅怎样更方便、怎样的手巾更轻薄更能兜住血,却全然忘了,或者说不再认可,我本不用受这些罪。 “时日越久,越无初始的愤怒,只剩习惯的愚蠢和恐惧。” 多少事情多少人,便在沉默中灭亡。 平淡的陈述里,赫连归城慢慢敛起了眼底神色。时至如今,她终于开始认真打量对面这个年轻的女人。 沈缜在她的视线中继续道:“十年前乾国,翻柳堤案,是我为完成灵器让我做的第一件事。此事中,我试了试我的能力。 “八年前东海,扶公主上位,是为完成灵器让我做的第二件事。此事中,我几乎未借灵器之力,便是想着看看仅凭我自己能做到何种程度。 “一年前元国,灵器有了第三件要求的事,那一次,我故意失手,因为想着试探失败的后果会是什么。而失败后我五感渐失,在此之中为求生机,为解决诸国因‘沈映光谋臣身份’针对我的人,也为往后设计,有了梧桐郡火烧大案。 “我不否认,为逐私利,我牵连到了不少无辜之人。但想来这些在前辈面前,应不足以让您动手吧?”沈缜问。 她虽是问句,可语气却十分笃定。赫连归城静静看了这人一会儿,似笑非笑,“确实。没了灵器,吾信道友亦可做出一番事业。” 沈缜低眸,模样谦逊。 赫连归城抬首,望向远处那漫无边际的白雾,轻道:“无情大道,便是如此。” 世间话本子之中多将无情道解读为不许动情,而实际上真正的无情道,是看天地万物如一。花草人兽,都特别,也都不特别,修无情道者,便是多情亦无情。 在赫连归城看来,沈映光为利牵连无辜百姓,那是沈映光自身之能,她既然当时未能阻止,那么事后自然也不会多留心。 皆是定数。 同理,对她用情至深的弟子秦朝玉,爱而不得,亦是定数。
第116章 放置诱饵 得了赫连归城的肯定, 沈缜脑海中最深处那根紧绷的弦便慢慢松了下来。后知后觉地,她的背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捏了捏衣袖,沈缜忍住身上突如其来的寒意。 她问:“那么, 前辈所说的方法是什么呢?” 是否容得她活下去? 是否要即刻进行? 赫连归城的眼中是她看不懂的沉晦,万物静谧,沈缜再不愿承认,也得直面她心底生出的那丝悔意。 可...行到此处,已经没有留下任何退缩的余地—— 前进,或者被迫前进。 ...... 丛绻怎么也没有想到, 在她准备启程之时,沈缜以湛卢宗弟子的身份跟上了她。 “你...”丛绻秀眉蹙着,眸光中多了几分打量。 这人腰间坠着的五色羽确实是湛卢宗弟子的标志, 上有独一无二的阵纹, 一试便知,不可能伪冒仿制。但问题恰恰在于此,为什么沈缜会有这五色羽? ...湛卢宗中有沈缜的人?沈缜或者说灵器的能力远超她的估计? 这几日, 两人中没一个提要不要互赠些传音法器以供日后联系, 丛绻本都收了那说不清楚什么感觉的心,可万万没想到,出发之日,竟收获“沈缜要与她同行”这样的惊天消息。 坦然被那目光注视着,沈缜拨了拨腰间的羽毛, 拱手欠身, “劳道友一路关照。” 丛绻:“......” 她冷冷拂袖离开。 沈缜追了上去, 但她毕竟不良于行, 撑着拐杖赶到城外,哪里还有丛绻的身影?后面走另外一条道出城的魏清妙倒是等在树下, 见到沈缜,面具下的表情不知道是什么,不过沙哑的声音努力放柔了些:“前辈,丛道友三刻前已过去。” 言外之意—— 仅走路都快了这么多,更别说出了城对方可以直接御剑踏阵,要是没被等,就别追了。 但沈缜笑笑,一副没听出来魏清妙话外意思的样子,温和道:“我们快走吧。” 魏清妙默了默,“徒步?” 沈缜:“徒步。” 虽不知为什么对方不用道法,但魏清妙不是有问题就一定要问的人。于是,城外的土路上,两人一拄拐一覆袍,顶着一二进城百姓隐晦的打量视线慢慢往远处行。 令魏清妙颇为讶然地,日暮时分,她们进入了一处林子,她一眼便瞧见午时毫不犹豫离开城外的赤缇色金乌华贵身影...现下正静静立在一棵树旁。 再一瞧身侧的沈映光,对方唇边含笑,面上是“果不其然”。 “......” 魏清妙总觉得她好像有点多余。 三人便生起了火堆,魏清妙去附近寻水,剩下两人的气氛寂静。良久沉默后,在火光映射下,沈缜轻声开口,将她被赫连归城拉入境域、灵器与修行的一番谈话、五色羽的由来尽数讲给了丛绻听。 她说得平铺直叙,丛绻心中却惊涛骇浪,想说些什么,但视线触及到拎着水袋回来的魏清妙,便终究无言。 魏清妙只觉得取水一趟回来,这周遭气氛就变得更加难捱。她猜到了方才她离开的时候这二人应该谈了些什么,但这并非她应该关心的,于是坐下来后她半是为了打破这奇怪的气氛半是真的疑惑,看向沈缜问:“前辈,我们去往何处?” 已经从丛绻处知晓太阿门众弟子寻小师妹和那邪修半年无果,便知那邪修实非好相与的,那她们此行该如何? 沈缜没有隐瞒的意思,拨着火焰里的柴火,问:“魏道友愿以身犯险么?” 魏清妙愣了愣,“若能救晚辈师妹,晚辈万死不辞。前辈的意思是......” 沈缜坦然:“放出你活着的消息。” 话音落下,便如惊天之雷砸到魏清妙头上。她目震神颤,一旁的丛绻也忍不住抬起了眼。不过后者听过沈缜的“预知”,还记得那预知里再见魏清妙的师妹已然权势在手、模样大变,若是如此......丛绻若有所思。 沈缜将烤热的饼递给对面人,顺便唤醒她的心神:“道友忧心你的师妹,焉知你的师妹不是最忧心你?她或许此刻身陷囹圄,但一旦得知你的消息,想来,怎样也会确定一番。” “前辈的意思...”魏清妙紧紧捏住了饼,似浑然不觉其上滚烫的热意,“晚辈师妹...?” 沈缜弯眸:“怀疑而已。道友若不想试,我们也可与丛道友的同门会和后再做打算。” “......” 面具下,那半张少女面绷得很紧。 魏清妙心烦意乱。 太阿门众人据宗门烙印寻师妹寻了半年都没结果,若要跟着他们,她实在难安心。可...... 林间风声飒飒,火光摇晃许久之后,沈缜听见了声“可以。” ** “什么?” 花期震惊之下站了起来,“魏师姐?!” “是。”丛绻再次肯定,“我听到了,她说她叫魏清妙。” 花期看向端坐于桌边的师叔。 师叔眉头紧皱,此刻不知思量着什么,于是花期定了定神,又问:“那师妹,魏师姐现下?” 丛绻答:“她见到我的服饰,便与一湛卢宗弟子迅速离开了。” 花期:“湛卢宗?” 丛绻轻叹了口气,眸光绻上几分无奈:“是。那人腰间坠着五色羽,师姐,我不会看错。” 年轻的太阿门弟子们陷入沉默。 毕竟一朝得知失踪了二十年、都快被遗忘的师姐现身,任谁都会惊讶。更别提这位师姐好像在失踪前与何峰主大吵了一架,据说二人甚至动了手,那承影峰当时可留下了不少痕迹。 与师父动手、负气下山、下山失踪、有宗门烙印的情况下还一失踪就失踪到如今,每一件单拎出来都是他们不敢想的。 那厢,瀛则收到了宗门里发回的传音,细细听过后,眉头皱得更紧。 他看向面前带回消息的弟子:“丛绻,你确定你听到的是‘魏清妙‘三字?” “是。”丛绻恭敬低眸,“弟子确定。那人穿着一身黑袍,遮住了全身,看不清身形容貌。但她确是对那湛卢宗的人言她乃我们门中魏清妙。” 一不经意的抬眼探查中,目睹师叔神色中一闪而过的困惑,丛绻心下了然—— 魏清妙是当真破了太阿门的宗门烙印啊。 她敛起再见同门时的复杂。
第117章 寻找经验 星夜, 月华如水。 沈缜握着竹笛,仰头看天际那轮硕大的圆月。悉悉索索的声音从背后而来,她没有回头, 几瞬之后,周遭的风被拉平,来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两人面前的悬崖望不见底。 沈缜动作不变,温和开口:“睡不着?” “有一点。”魏清妙回,又笑,“被笛声吸引, 竟是前辈。” 沈缜浅浅扬唇。 魏清妙偏头:“前辈有哀思?” 眼前女人的侧颜一如既往的平静,但方才驻足听了小半个时辰的笛音,却让她心口苦涩、几欲落泪。 听者尚如此, 吹奏者呢?在想什么? 而沈缜没有立即回答魏清妙, 沉默须臾后只问:“魏道友昔年放弃报家国之仇,可恨意深深,是什么让你、又在哪一刻做出了这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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