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宫娥又倒了一杯水来,一手端着杯子, 一手托着一个盂,稳稳当当地又回至床边, 缓缓跪了下去,将盂暂放地上,双手捧着那水杯举过头顶,送至岳昔钧唇边。 岳昔钧一惊,道:“姑娘不必如此,快快起来。” 那宫娥不言。 岳昔钧只得双手捧了杯子,含了一口水漱了漱口。那宫娥接过杯子,又将盂奉上,请岳昔钧将那口水吐了进去。 宫娥收拾了杯盂,又捧着药碗来。 岳昔钧无奈地托了那宫娥的手臂一把,但那宫娥把头低得更甚,岳昔钧知晓她受命于人,身不由己,便也不再坚持。岳昔钧喝了药,总觉这药材恐怕也是名贵,只是不知是否为错觉了。 而那宫娥收了药碗便走,任岳昔钧如何同她说话也不言语半句。 如此,岳昔钧三日都不曾见过除宫娥以外的人。她也曾想悄悄溜了出去,却一瘸一拐,东倒西歪,好容易到了门外,却见门口廊下另有宫娥守着——她又被请了回去。 不过,岳昔钧站在门口的那一眼,倒叫她知晓了自己身在何处——不远处的黄色琉璃瓦、重檐庑殿顶、面阔约九开间的建筑,只有帝后用得。故而,岳昔钧此时所居,不是皇帝寝宫偏殿,便是皇后寝宫偏殿——多半是皇后寝宫偏殿。 岳昔钧暗自思忖道:这算甚么?先兵后礼?难不成当真是天下悠悠众口难堵,便要拿我做体恤的好帝后之态么? 然而,她并不得自由,有时枯坐出神,竟想道:也不知殿下现今如何了,她若是被软禁宫中,是否也是同我一般?若是如此,我们可算得是有难同当了。 岳昔钧想罢,无端觉得有些好笑,兀自低低笑了一阵儿,又觉得没趣,硬生生翻个身,侧着躺了。 大略又过了几日——岳昔钧并未数日头,便也不知究竟过了几日——终于有别个人来瞧她了。来人鬓发有些发白,面上也生皱纹,但是步履稳健,岳昔钧一眼便知她功夫不弱。 来人在床边坐了,伸手搭上岳昔钧的脉搏。岳昔钧没有反抗。 那人蹙眉道:“你不该失了警惕。” 此人一开口,岳昔钧便听出是神医。岳昔钧笑道:“以我如今的处境,警惕无用。” 神医道:“你出身行伍,就算你不警惕,你的身子也该自己警惕。而你的身子如今也失了警惕——你实话对我讲,你是否心存死志?” 岳昔钧否认道:“无有。” 神医并不信,收了手道:“你的病,是会让人有死意的。我同你点破,便是要告知你,你要是不想死,就把病治好。” 岳昔钧道:“好。” 神医道:“治病并非吃药便算完,你的心病多少有些讳疾忌医罢。” 岳昔钧轻笑道:“怎会。不过是梦魇之症,殿下也知,我已全盘托出,怎说是讳疾忌医呢?” 神医道:“那天刑台之上,你病发了,是也不是?” 岳昔钧道:“是。” 神医道:“你的心病本因害怕失去至亲之人而起,倘一想起或梦到类似之事,便易病发。你既然知晓,为何故意使自己病发?” 岳昔钧道:“我饮了酒,并非本意。” 神医道:“你诳不了大夫。” 岳昔钧叹了声气,道:“神医,我不想隐瞒,但实话言讲,我也不知当时为何纵着自己病发。” 神医道:“是因为明珠殿下,对否?” 岳昔钧没有否认。 神医一针见血地道:“你也无有全然的把握能从刑架上全身而退,便纵容病发,以此来见明珠殿下最后一面。” 岳昔钧侧首不语。 神医道:“我有一剂猛药,可治你的病,但要先要你半条命,再还你半条命,你肯是不肯?” 岳昔钧惨然笑道:“神医说笑了,我本就剩半条命,神医这岂不是要我死?” 神医道:“我自然不会叫你死。你吃了这几日的天材地宝,命自然是吊住了,只消好生将养,活个几十年不成问题。” 岳昔钧沉默一瞬,道:“敢问神医此番从何处来?” 这便是在问神医是因谁而来,是谢文琼、沈淑慎、谢文瑶,还是帝后? 神医并不回避,直言道:“从清宁宫来。” 清宁宫正是皇后的寝殿。 岳昔钧眼中现出一丝疲惫,道:“晓得了,神医有何方子,但讲无妨。” 神医此时却不直说,却是问道:“你姓岳?” 岳昔钧没料到她问这个,微怔道:“是。” 神医道:“我也姓岳。” 岳昔钧笑道:“神医是要和我论本家么?可惜我并不知亲生父母是何人,这岳姓恐怕也非我先人之姓。” 岳神医道:“自然非你先人之姓。” 岳昔钧听得有端倪,正色问道:“神医敢莫是知晓甚么么?” 岳神医淡淡道:“我不晓得你听没听过我的名姓,我双名为未央。” 岳昔钧一愣,道:“曾听五娘提起过您的名讳,您是她的师父。” 岳未央道:“不错。” 岳昔钧试探道:“难道,您同我……” 岳未央断然道:“不。” 岳未央看着岳昔钧道:“你同我并非亲人。此事,还要从廿六年前说起——” 廿六年前,岳城。 岳未央从一条小巷中钻出,她身上带伤,尤其是内伤,叫她呼吸不畅。但她仍不忘护紧怀中幼童,强打精神往军营走去。岳未央打听到,有军队在城中驻扎一宿,而她的徒弟明飞尘多半就在此军中。 岳未央一路险之又险地躲过追杀自己的仇人,恰遇见明飞尘在扎帐。岳未央躲在不远处的树后,向明飞尘丢了一颗石子。明飞尘敏锐觉察,来到树后相会。 岳未央将怀中熟睡的幼童交给明飞尘,勉强提气道:“你先帮我照顾几日,待我养好伤,必定追上你们,到时自然将她接走。万万不可叫旁人发觉,切记。” 明飞尘双臂僵硬地讲那孩童抱了,道:“我不会照顾小孩。” 岳未央瞪着她。 明飞尘又道:“我有几位结义姊妹,人品都好,我可拜托她们一同照料。” 岳未央无法,只得道:“你从不同人深交,肯与人结义,那自然是有义气之人。只是万不可再叫旁人知晓。” 明飞尘肃声道:“师父放心,我以性命担保。” 岳未央颔首,看着明飞尘遮掩住那孩童的身子,展开轻功悄悄入营去了。 明飞尘将那孩子带到帐中,三姐见了,欢欢喜喜抱过来,谁知那孩子恰好醒了。 于是,三姐便问道:“你是哪家小娃娃呀?” 那孩童懵懵懂懂,稚声道:“我叫阿瓒。” 三姐笑道:“你有没有大名呀?” 那孩童摇头。 三娘又问道:“你家住哪里哇?” 那孩童仍旧摇头,道:“我不知道。” 三姐继续问道:“你爹娘哩?” 那孩童垂泪道:“我爹娘死了,姨姨带我走……” 孩童四顾,问道:“姨姨在哪里?” 明飞尘道:“姨姨叫我们照顾你几天,她办完事立时来接你。” 那孩童面上露出些不相信的神色。 明飞尘问道:“姨姨有无给你露过她的功夫?” 那孩童点头。 明飞尘后退两步,使了一招岳未央的独门功夫,道:“我是她徒弟。” 那孩童有些信了,道:“姨姨就是这样打退坏人的,她说这是她自创的武功,等我长大了就教我!” 于是,那孩童便被明飞尘姊妹九人藏了起来,然而,一个月过去了,岳未央都未出现。 明飞尘担心岳未央遭了甚么变故,但一来她身在营中,不能出去,二来就算出营,也不知岳未央在何处,便只得按捺住担心,又如此藏了那孩童小半年。 恰巧,因军队调动,明飞尘一干人又调军,路过岳城。明飞尘寻机给岳未央留了记号,却直到离去时,都未见岳未央的身影。 姊妹几位商议一阵,觉得岳未央多半是不会来带走那孩子了,便决议先给她做男子打扮藏着,哪天藏不住了,也好推说是男孩。虽多半要充军,但在吃女人的世道下,总归好过一些。 议定,几位都觉得该给那孩子起个大名,明飞尘道:“阿瓒说父母双亡,但和我师父相熟,我师父不喜孩子,却待她尤其紧张,我猜这孩子可能同师父有渊源,不如随她的姓罢。” 大姐道:“岳大侠生死不明,若是阿瓒日后问起,岂不是平白叫她添一桩心事?小孩子没有记性,欢欢喜喜长大便好,寻找岳大侠下落之事我们来做,当真寻不到,日后再告知阿瓒不迟。” 三姐道:“俺去看看阿瓒醒了没。” 她去了旁边帐中,却并未见到阿瓒的身影,三姐心中一慌,四下里寻遍了,却怎也找不见人。她往外跑去,却正正看见阿瓒从一辆稻草车中翻下,在地上滚了一圈。 三姐心疼极了,连忙跑去抱起,本以为四下无人,谁知一队巡兵从帐后转出,问道:“这是谁家孩子?” 三姐慌乱地道:“是个男孩,不知道是哪家的。” 她庆幸阿瓒的衣裳看不出男女,阿瓒也聪慧,并不拆穿她的谎言。 那巡兵道:“给我罢,我交给官衙。” 三姐哪里能这般做,只得道:“我……能否请示长官,我姊妹几个收养这孩子,绝不耽误干活。” 那巡兵无可无不可地道:“等信罢。” 三姐连连道谢,见那巡兵尚在附近,为了不叫人起疑为何阿瓒会乖乖跟自己走,便又哄了阿瓒几句话,又拿手将阿瓒一颠,道:“你有三十斤嘞,又是在岳城遇见你,就姓岳,叫钧,好不好?” 阿瓒连连点头,同三姐回到帐中。三姐问了原委,得知阿瓒醒来之后,便想来旁边帐子寻她们。阿瓒也知自己不能被人发现,便先露出一只眼睛看了看帐外,见无人才出来,谁知半路里不知打哪儿钻出一个人来,阿瓒吓了一跳,连忙往旁边装满稻草的车里一钻。不料此人正是来赶稻草车的,阿瓒发觉车子动了,心中发慌,悄悄往稻草外看去,见出了营,不知要往何处去,不知车会不会回营,更是心慌,望了望没见人,便滚下了车,然后便遇见了寻她的三姐。 大姐听罢,叹了口气道:“罢了,造化弄人,天意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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