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文琼执红,一挥令旗,一着“当头炮”使将出来。背后有红色“炮”字的侍女依令而行。 岳昔钧还以“屏风马”,也是令旗一挥,棋子走位。 二人你来我往对弈了几招,谢文琼先吃了岳昔钧一子,背上黑字的侍女离开了棋盘。 然而,又走几步棋,岳昔钧便吃了谢文琼一字。如此胶着几十回合,岳昔钧渐渐显现出颓势来。 谢文琼笑道:“还以为她有多大能耐,却是个后继无力的。” 沈淑慎道:“想必她不曾叫殿下尽兴,下一盘我陪殿下可好?” 谢文琼道:“并非不曾尽兴,先前几十合,已然是酣畅淋漓。” 沈淑慎心道:这正是臣子棋的下法,不可赢,又不可输得一塌糊涂,须得臣子比君王棋技高明才能为之。人说“象戏翻能学用兵”,听闻这个驸马有军功在身,有如此棋艺倒也平常。只是她往日还敢出言不逊,今朝怎不在棋上杀公主个片甲不留?反倒让我失了机会。 那厢,安隐也瞧了出来。 戏台上只有安隐与岳昔钧二人,因此她小声说道:“公子,你下臣子棋,真是要走怀柔的路子,与公主交好了?” 岳昔钧道:“正是。” 岳昔钧心道:说来却有些阴毒,公主倒是无错,不过是生在帝王家而已。我与她交好,不过一场算计,我是可以抽身便走,她之后又如何呢?她会因此而不再信他人了么? 岳昔钧转念又想道:世间情理哪里是能够一一分说明白的。昔时她磋磨于我,难道我又有甚么错处不成么? 由是想罢,自硬下心肠,宽慰自己“若是公主是轻信之人,便是不栽在我手,往后也定会吃亏”,然后安安稳稳输了这局棋。 谢文琼已然尽兴,笑道:“这以人作子,果真与手谈不同。” 沈淑慎想与公主多说会儿话,虽然心中已有答案,还是问道:“如何不同呢?” 谢文琼道:“棋子终究是死物,瞧着人棋动起来,方有对局紧张之感。” 沈淑慎心道:坏了,公主既然好此道,想来对于军中排兵布阵也好奇非常,驸马正是这里的行家,我却对此不知不能。 此时,岳昔钧也来到了看台之上,报了门,恰巧听见谢文琼这一句,便道:“殿下既然喜爱这些令人紧张的东西,臣还有一个玩意儿可以进献。” 谢文琼问道:“是甚么?” 岳昔钧道:“百戏。” 谢文琼道:“本宫听闻过这个,乃是民间喜好。” 岳昔钧道:“正是。殿下若是想出府去,街头便可见到。若是不愿出府,请了班子来府中,也是一乐。” 谢文琼心中有些犹豫不决:父皇素来标榜自己勤勉,宫中几乎禁了歌舞杂耍,也不许皇子皇女“玩物丧志”,若是请了百戏班子来府中,恐怕少不了一顿教训。 但是,谢文琼心中又自迷茫起来:皇兄们倒或多或少有登大宝的志向,我又有甚么志向可丧呢?人人都说,女子温惠贤良,便可嫁一如意郎君,往后相夫教子,夫、子发达,这女子也能过上好日子。可是甚么又是好日子呢?我生在帝王之家,要甚么有甚么,这不是好日子吗?若这是顶天了的好日子,我又要追求何物呢?父皇要求我读书做人,对我的期许也不过是“常乐”罢了,但若是追求常乐,我又为何不可耽于“玩物”呢?若是要我立身端正,是要如寻常女子般嫁个好人,我如今已然成亲了,又不需相夫,又不要子嗣,那如此活来,究竟为何呢? 她不得其解,又想道:皇兄们便是无意问鼎,也有做贤王之心,养着诸多门客,自要一番威信。我若是做贤公主,又给何人做来?食邑的农夫农妇么?他们会在乎吗?交了税粮,便不再关心粮食去往哪里了罢。为了天下女子作表率么?人说皇后合该母仪天下,我身为公主,也要一样么?便是作了表率——是要她们也学着规矩压身,不得喘气么?她们学了又能如何呢?再去相夫教子?去把自己关在后院,去培养“来日栋梁”么?那我在她们眼里是甚么?是庙里的泥塑、巷头的牌坊么? 她心中不曾有过答案,竟怔怔望着场上棋盘出神,想得久了,沈淑慎也担忧起来,轻声出言询问道:“殿下?” 谢文琼方才回过神,心中不由想道:无怪那些人要出家、要云游,俗世间的事务已然穷极无聊,只有未知之事才能略有趣来。我也不必闷坐府中,出去走走,想来疑问可解——便是父皇和母后得知此事,又能如何? 谢文琼想起岳昔钧方才说的话,道:“那便出府去看罢。” 岳昔钧便道:“瓦舍之中便有百戏,只是恐人多,冲撞了殿下,臣可以差人包了场子,专请殿下去。” “可矣。”谢文琼点点头。 岳昔钧问道:“不知殿下何时得空?” 谢文琼道:“随时。” 岳昔钧笑道:“如此,臣便早做准备为好。安隐,你去江阳坊瞧一瞧,可有干净瓦子可供殿下驾临。” 安隐领命去了,岳昔钧道:“殿下可要再下一局棋么?” 谢文琼道:“不必了,已然尽兴。” 谢文琼又向沈淑慎道:“若是你想玩一玩,和驸马玩一局也就是了。” 沈淑慎本想摇头,忽而又想道:若我能大败驸马,或许公主见我棋技更高,往后便不再与驸马下棋了。 于是,沈淑慎对岳昔钧道:“不知驸马意下如何?” 岳昔钧道:“小姐既然开言,岳某自然奉陪。” 谢文琼笑道:“只斗棋无趣,不若设个彩头。” 谢文琼此言一出,岳昔钧便察觉出公主对自己已然没有了厌烦。岳昔钧只道谢文琼气已出够、并不记仇,也便不再此事上多费心思。 岳昔钧问道:“这彩头是殿下出,还是输家出?” “既然是本宫提出,那便由本宫来出罢。”谢文琼道。 沈淑慎道:“那殿下要出甚么?” 谢文琼道:“赢家从本宫府库中挑件东西,如何?” 岳昔钧和沈淑慎二人都不想要甚么东西,岳昔钧道:“若是臣胜了,可否不用东西,要殿下应臣一件事?” 谢文琼道:“你要本宫应甚么事?” 岳昔钧道:“现下不知,可否日后再兑?” 谢文琼思忖道:“此事需得是本宫能为之之事,若是太过荒唐,本宫也不认的。” “臣明白。”岳昔钧笑道。 沈淑慎也道:“谨儿也要殿下一句承诺。” 谢文琼点头道:“好。” 于是,岳昔钧回到戏台之上,棋子各就各位。沈淑慎执先手棋,出招凌厉,步步紧逼,杀意毕现。岳昔钧见招拆招,棋风较上一局一变,变得绵里藏针,行了一步看似闲棋,十几合后才令人发觉是草蛇灰线之法。 沈淑慎渐觉吃力,心中不免有些焦急,迟迟不动下一子。 谢文琼看得津津有味,道:“为何不走士?” 沈淑慎解释了一番,谢文琼点头道:“这也有理。” 见沈淑慎又陷入思索之中,谢文琼也不乱指点,由她自思索去。 谢文琼闲闲望向对面戏台,岳昔钧似有所觉,也抬头看来。 许是三月的春风醉人,谢文琼只觉飘飘乎若回到了猎场帐中,岳昔钧的那张脸像是忽而凑近了来——谢文琼蓦然想起了岳昔钧那日微眯的凤眼,自下而上地看来,就好像现在,从稍远的地方抬起,点漆般的瞳仁看着某一个人时,就仿佛天下之大,却再也容不下旁人,只剩眼前望着的这一人。 许是久坐的双腿发酸,岳昔钧只觉谢文琼那清清澈澈的一眼、微抬的下巴,都似乎在唤自己前去。谢文琼的眼里,失了往日对岳昔钧的厌恶,倒现出原原本本的底色来——那是娇生惯养出来的纯粹,是岳昔钧永失在血雨腥风里的赤子之心。 树头花落,二人隔着三十二人怔怔对视良久,到后来,竟然俱都想道—— 笑我守寻尺,求与真源逢。
第24章 节皇家膳筷箸稍停 谢文琼心道:是了, 我何必“庸人自扰”呢,不如怜取眼前人。 岳昔钧心道:果真人生际遇巧妙,各有造化, 人人长成现今这个样子皆是天生地养。 两厢想罢, 各自垂了眸。花落铺地, 又随风兜兜转转,入了尘泥。春日融融之气团团,乍暖还寒时候,倒也不算难熬。 沈淑慎终于思出对策, 一挥令旗, 棋子走了一步。岳昔钧稍觉棘手,略略思索, 也挥了一下令旗。沈淑慎侧首瞧了瞧谢文琼,只见她盯着棋盘饶有兴趣地思索, 便知她已然对岳昔钧的棋技有所欣赏, 暗暗有些不甘和心伤。 岳昔钧与沈淑慎你来我往,红日西斜,棋盘之上棋子一个个往外移去。沈淑慎咬着下唇, 掐着手指,蹙眉想了又想, 终究是将令旗一放,叹了声气道:“我输了。” 岳昔钧在对面看台之上抱拳,朗声道:“承让了。” 沈淑慎淡淡地对她点了下头,转而向谢文琼道:“殿下真要应她一句承诺?” 谢文琼点头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沈淑慎试探道:“殿下先前不是不待见她么?” 谢文琼道:“士别三日, 当刮目相看。” 沈淑慎见她不愿多说,只好按捺下来, 不再多言。只是,沈淑慎心中莫名地有些伤感,好似甚么事情要不受控制地发生了,隐秘而又悄无声息。 岳昔钧又滚着轮椅到看台上来,笑道:“殿下切勿食言。” 谢文琼小声“哼”了一声,道:“本宫是这等人么?” 岳昔钧便道:“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恰此时,安隐回来,在帘外禀道:“殿下,公子,奴婢已然打点好了,瓦舍中人随时待命。” 谢文琼道:“甚好,用罢晚膳,便去看罢。” 沈淑慎道:“殿下要在府中用膳么?” 谢文琼心道:出去都出去了,不若尝尝外间吃食。 于是,谢文琼道:“去酒楼用罢。” 伴月忙道:“殿下,奴婢差人去清场。” 谢文琼点一点头,岳昔钧问道:“殿下喜吃甚么?” 伴月笑道:“我们殿下不挑嘴。” 谢文琼心道:谁说不挑嘴?还不是父皇不叫我们挑嘴。每样菜只准吃几口,不喜的不能不吃,喜欢的不能多吃,说甚么一来不可沉溺于口腹之欲,二来不可给有心人可乘之机。我原先爱甜爱辣,却这么二十余载吃下来,有些个偏好也给磨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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