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章鱼又看了她一眼。 在听见“同类”这个词语的时候, 不期然地响起来在深渊里追杀着自己的那群水母们,也谓之【殉道者】,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与它们格格不入的形态。 不管到了哪里,都要合群吗? 那可真没意思。 它于是懒洋洋地,再度婉拒, 【你不好吃。】 …… 女人奇异地安静了会儿。 忽地福至心灵,从这怪物几度的拒绝理由中, 明了了它最在意的是什么。 “你喜欢好吃的?那你更可以考虑我的建议了。” “这个世界上应该没有比人类更懂挖掘美味的生物了吧?” 她眯起眼睛,回忆起记忆最深处储存的童年美味。 “哪怕都是海鲜,你应该也只吃过生食吧?但拥有人类的味觉之后,你就可以体会熟食的美味了……最新鲜时令的虾,小鱿鱼,蛤蜊,捞上来之后用水再养一养,想喝粥的时候呢,就把虾头并着细细的姜丝,倒进砂锅里一炒,加水煮开,放大米的时候加点瑶柱,一直煮到大米开花……” 砂锅海鲜粥,即便当早餐吃,也足够顶饿。 家里的肉类多,再豪华些,下些鸡肉牛肉,就能做粥火锅,将薄薄的肉片依此烫熟,吃完最鲜的那一口,最后锅里剩下的咕噜噜冒着烟的粥,随便加几片生菜,都带着之前满满的肉类精华香味。 不喜欢大米也无妨,这些海鲜还能用来煮面,煮米粉,能加进肠粉里,也能摊进面饼里。 即便都是沿海城市,也各有各的特色和做法,只海鲜一样,生腌熟炒,避风塘做法,清蒸油焖,都足叫人吃不过来。 她本来只是随便讲讲,想要勾起怪物的好奇,谁知越讲越来劲,不光是提到这些菜,想到这只大章鱼可能还不知道自己讲的每样配菜都是什么,于是又开始进行农业大科普。 她几次声音都在发飘的边缘,却又奇迹般地有劲儿说下去。 她以为是自己回光返照。 但默默听着她说话的大章鱼,却慢吞吞地将自己本来摊到她身边、碰到她小腿伤口的触足给收回来。 上面本来有一道她被刮上滩涂时被尖锐石子划破的大伤口,但现在上面的狰狞痕迹已经消失不见。 它从她的讲述里,听出了一种很温暖、很向往的感情,这和深渊里冷冰冰的、只需遵循本能与命令的【殉道者】不同。 发现自己那种特殊的愈合黏液也对她有用时。 大章鱼忽然想要这个说着食物时,眼睛亮晶晶的人类活下去。 - 女人在之前并没有这样悠闲回忆美食的时光。 她太忙了,前面二十多年忙着读书,临近毕业又要忙实习和工作,哪怕偶尔从身边人的闲聊里,听过哪里的山水美景令人流连忘返,哪座美食之城特色小吃一绝,但她都没有机会去。 她只是默默把这些地方列作自己以后闲暇了,老了退休了,或者拥有很多很多钱之后,才可以稍微享受和放松的目的地。 她将自己的人生规划得忙忙碌碌。 只顾埋头走。 结果现在发现原来她的终点规划得太远了,其实她要撞的那条终点线飘带,就在面前。 在倾听者终于开口,跟她说【你可以再将它们尝一遍】的时候,她陷入了沉默。 她已经尝不到了。 而且……耳朵也好像不太灵光,现在听海浪声,都带着嗡鸣的隔阂,只有听它的声音,才是清清楚楚的。 她沉默了很久。 其实她想过很多种可能,最不可思议的就是从天而降一场奇迹,让她脑干里的那颗肿瘤完全消失,然后她就可以像健康的人一样,继续工作,继续生活。 可是再然后呢? 她依然要面对那样吸血鬼似的,以亲情为绳索,勒得她不得喘息的生父生母。 还要面对再怎么努力,也只能是个努力的庸才,即便从业三十年,她也只能是个埋头糊口的普通人这个事实。 她的身体可以修复,可她的心和她的灵魂,从出生之后开始,就一点一点,千疮百孔。 想了很久,她再度组织好语言,有些艰涩地开口道,“你看,你的难题,在我看来很容易解决,而我的难题,对你来说好像也不是什么烦恼和忧愁——” “回到我刚才提出的交易怎么样?” “像是志怪故事里说的,我把我的身体给你使用,你用它去看陆地上的漂亮风景,享用你好奇的每一种味道,等你腻烦了,不想体验人的生活时,再变回这幅模样,或者是回到大海里,或者是再像今天一样回到这片海岸,也无所谓。” 它一定会做得很好吧。 书上说章鱼的每根触足都有独立的神经和思维,对她来说需要拿香蕉皮每天练习,操作微观仪器进行的完美缝皮,或许对这只大章鱼而言,只是随便交给其中一根触足就可以完成的简单事情。 还有那对吸血鬼般的生父生母,在自己被良好的教育规训多年后出现,让她既无法放下所有过往接纳,也无法因为童年的颠沛流离,对他们作出凶狠的报复。 可怪物是不用遵循人类的规则与良知的。 它不会被他们蛮横的亲情绑.缚。 …… 在这片月色荒诞的沙滩上,在遭遇了这样一位特别的怪物之后,女人觉得自己仿佛也疯了。 这只似乎有些善良的章鱼怪物出现,无声向她展现了一种她梦寐以求的未来与可能性,为此,她便像是病入膏肓时图一个奇迹的疯子,甘愿用命去赌一场繁花灿烂。 当然,这场赌注还是有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风险。 因为她还要赌,这只怪物在没有吃下自己之前,是无法将那庞大的身躯,随心所欲地变化成人类的。 然而如此想着,小时候看过的《西游记》里,妖精们随意修炼,摇身一变,化作人形的场面也浮现在脑海里。 她略微失笑,旋即又坦然接受。 倘若这只章鱼真被她说动,也真的拥有那样的能力,那它走便走吧,在这孤独的夜里,她们本来也是不用相伴上路的陌生人。 临死之前救过一只怪物。 听起来倒也是她生命里的一场辉煌了。 她在重复完那项提议之后,又不再继续说话了,只是仰头看着天空发呆,眼睛里映着那轮大大的明月,将她的眼瞳也映得像是灯泡。 她已经有所决定了。 它知道。 不论今晚自己是否答应她的要求,她都不会再更改命运最终的走向,这是女人为她的道路提前选择的终点。 而她在慢慢阖上眼眸时,身上也被月色照出一层很朦胧、很剔透的荧荧光芒。 很莫名地。 怪物被她话语勾起了食欲,也忽然就知道,应该怎么样,以这个人类期许的方式吃掉她,代替她,成为她。 仿佛今夜她们的相遇,是冥冥中注定。 - 于是它盯着那片好像要散在月光下的莹白幽光,出声问:【你想要什么?】 她决意要为它奉上这具身躯,好似一种神秘古老的祭祀,信徒摆上了贡品,总该对神明有所求。 意识恍惚溃散,已经在濒死边缘的女人沙哑地答,“想要,不一样的我。” 是能够在学业、在工作,超然于旁人,才华能力出众到能够被众人瞩目,既有天赋又肯努力,最终走上顶峰的她。 是不用终其一生都被出生所困,不被那糟糕的血脉相连所扰,能够选择好的家人、好的家庭,幸福生活的她。 是想要乐观的时候就乐观,想要高冷的时候就高冷,不会在意外人眼光,也不会被别人的想法困扰,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的她。 她可以是长袖善舞的社交达人,也可以是孤高清冷的天才医生。倘若她才高八斗,她就要当无法被孤僻性格困囿的、总会名震医学界的人才;倘若这些事业终要与人打交道,那她也要当手腕了得、洞察人情的高手。 她有太多太多的,关于自己人生不一样的梦。 可她这腐朽的灵魂,已经带上难以磨灭的出生印记,就像那句话,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去治愈。 可是用她的模样活下去的怪物,却不必带上这诅咒—— “十年。” 她又喃喃道,“十年……” 后面的话,她已经没有力气说了,只有眼睫即将阖上的,细碎的光,带着希冀看向那只巨大的章鱼怪物。 在她的心脏声越来越无力,衰弱下去的前一秒,阖上的眼皮与黑暗,将她一同吞噬。 于是怪物终于懂得了她未说完的话。 这场交易以十年为期。 它去替她活十年,如果十年之后,它仍然觉得这岸上如海底一般无趣,到时候,它可以再度思考前路是否要如今日的她,是否还要回到这片等待一切终结的滩涂。 她的名姓、记忆、过往,都呈现它的主脑中。 直到它慢慢地翻完,想要跟她说,根据人类社会的规则,她们刚才的约定似乎也并不具备效力。 可惜,它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好在,它也不打算反悔。 …… 海滩上的浪越来越大,迟迟在陆地边缘徘徊的这场台风,像是具备选择困难症,在南海徘徊了半天,也没有选出自己最喜欢的登陆地点。 于是又猛地一个掉头,沿着海岸线往北,想要找到更喜欢登陆的方向。 而它携带的云团气旋上,那团庞大的水汽不堪重负,朝着这座城倾盆覆下。 噼里啪啦的暴雨,将电视上的暴雨信号从黄变红。 景点沙滩边,有一道人影逆着海浪,衣衫都被风雨打湿,紧贴着身躯,她是那样地纤细瘦弱,却又并未被风雨所摧折,既未发抖,也不害怕。 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一步步地朝着记忆里,女人订下的酒店方向走去。 她在看属于人类的脚掌和脚趾。 直到它们带着沙滩痕迹,出现在酒店大堂的时候,将安保吓了一大跳。 约莫是她的模样太过狼狈,外面又是那般恶劣的天气,她连脚上的鞋都不见,遭遇实在太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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