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赏并不知童山长在心里对她如何评价,她溜达回学庠,在与其他夫子们简单寒暄两句后,开始了杂七杂八的忙碌,比如替别人传传话、分数发给学生写居学用的黄纸【1】,以及,看门大爷老周着急登五谷轮回所,拉李夫子来替他看会儿大门。 学庠门房是看门老周常住之处,屋里窗户不常开,聚集着浓重烟丝油味和一年到头难洗两回澡的臭味,李清赏坐在屋门口那张修补无数次扶手被包浆的破烂椅子里,望着栅栏门外发呆。 学庠原本的好门板许多年前被人闹事时拎斧头砍坏,又被人恶意烧毁,换门的费用申请不下来,便有了如今童山长自己打造的栅栏门。 看门老周说他很快就回来,李清赏替了他大约小半个时辰,遇上一回学生们下课和上课,她也顶起老周的差事敲响了小铜钟,老周还没回,她猜老周那个臭棋篓子是溜到后街看别人下象棋去了。 又大约一盏茶时间后,看门老周仍没回来,学庠门外来了个喝了点酒的男人,李清赏认得他,学生曾琴那恶心人的爹。 隔门看见看门老周常坐的椅子上坐着个女人,曾琴爹咿呀哈笑着扑到门上,一只手从缝隙里塞进来朝李清赏招手,醉中带着七分清醒道:“嘿呀老周头,你咋突然变成个女人了?来叫我摸摸鸡儿还在不在,开门,你给我开门!” 李清赏嫌他恶心,起身躲到门房后面去,不叫曾琴爹看见自己。 孰料曾琴爹不依不饶,他试图自己把手伸进来拉用铁链栓在旁边墙上的门栓,不得,开始砰砰踹门,边踹边吼:“我.日.你的,给我开门!不开门奶给你捏爆!!” 粗鄙不堪的男人满口污言秽语,叫骂声引起外面路过之人注目,却是没人管闲事劝之,学堂里正在给学生上课的蒲典也好奇地走出来,隔着整个前院子往这边看过来几眼。 因角度问题,她没看见躲在门房后面的李清赏,只看见有人骂骂咧咧在踹学庠大门,依稀看见是曾琴那恶心人的爹,蒲典不甚在意地回去继续上课,因为学庠常遇见这种情况。 几些好没出息的男人,喝点酒,壮了怂胆,便跑来学庠撒泼作恶,欺负欺负比他更加弱小的人,以此来找到些他作为男人而无法通过正常渠道获得的尊严或者优越感。 看门老周当过兵且是本地人,蒲典知他自会解决那些遭心事,本不欲管闲事,孰料大门口的动静持续一会儿后仍没有停止,扰得上不成课。 离大门口近的只好蒲典再出来看,另外两间课堂门窗紧闭,授课的列鑫渺和那溯毫无动静,蒲典半晌没瞅见老周,正准备转身回屋里,看见列鑫渺班里的学生曾琴低着头从她班里出来,两脚一搓一搓朝大门口走去。 曾琴是个萝卜头样瘦小的黑丫头,穿着身打满粗糙补丁的衣裤,掉了鞋底的鞋子用草绳绑在脚上,走路一搓一搓,她性格本就胆小怯懦,得了夫子“去把你爹劝走”的吩咐后不敢违背,慢吞吞往大门口方向挪去。 “日·你·娘的赔钱货,”大飞脚踹门的曾琴爹看见女儿,正好使唤,“过来给老子打开门,快些!” 眼瞅着曾琴朝门口挪过来,李清赏怕曾琴爹趁酒意胡来,默不作声顺着墙边悄悄溜,打东边通往茅厕的路上有个出粪用的小角门,老周偷溜便是走那门,她打算把老周喊回来处理曾琴爹。 说来也奇怪,她还没走多远,门口那边传来窸窸窣窣铁链声,旋即,醉酒男人一声“去你娘”的斥骂与女孩“啊!”的惊叫几乎同时响起,最后是“噗通!”一声甚么东西飞跌到地上的闷摔声。 李清赏寻声望去,好家伙,竟是曾琴从门口飞跌到丈远处。 而后是曾琴爹脱着鞋直冲过来对跌在地上起不来的曾琴殴·打,又打又踹,嘴里边骂:“开个门慢吞吞,干·你·娘个赔钱玩意,吃我的、喝我的、用我的!竟然不听我的!识两个字就以为自己飞上枝头成凤凰啊!老子叫你知道知道你连只鸡都不是!!” 老子打孩子,多天经地义啊,皇帝来了也插手不得罢,“喝了酒的暴虐男人殴·打毫无反抗能力的娃娃”,李清赏被这般场景吓不轻,屏住呼吸准备赶紧溜走去找老周,但就在她收回视线的那瞬间,就在那瞬间—— 曾琴黑白分明的眼睛,隔过手脚并用殴打她的父亲,直直与李清赏目光对上。 那瞬间其实是无声的,李清赏耳边却似乎有天雷劈下。 因为蜷缩在地上遭受拳脚相加的女孩并没有发出任何痛苦的呻·吟或哭泣,她只是无声地看着贴在墙边的李夫子,在她父亲对她暴虐的殴·打和极尽侮辱的谩骂中,她只是无声地看着李夫子。 那瞬间李清赏脑子里只弹出一个想法,“这小姑娘和昊儿一样年纪。” 下一刻,李清赏的视线被阻开,是曾琴爹抓起小妮子的脑袋,准备用力朝土地面上砸。 “住手!” 被怒气充斥着脑袋的曾琴爹忽然听见身后响起声女人的厉声斥吼,那声音软糯糯,急得飞出口音来,和娼院窑子里那些吴侬软语的江南女有些似,曾琴爹停下了把女孩脑袋往地上砸的动作。 寻声转回头看,门房后面的青砖墙下,学庠那个姓李的女夫子瞪圆了眼睛呵道:“你怎能打孩子?!” 曾琴爹嘿嘿笑,吸了吸口水松开扯在手里的女孩头发,站起身看过来,那意味不明的眼神恨不能扒掉皮李清赏一层皮:“我打我的种,干你甚么事?” 李清赏:“……” 就说罢,她哪里会应付这种场面?她压根不会同人争辩吵架啊——柴睢那王八除外。 “再打下去要把人打死的!”李清赏指向地上蜷缩成虾米样的小女孩,再内荏也要色厉,“即便她是你女儿,打死她你也要吃官司!” 曾琴爹早已把学庠里几个女夫子窥观个遍,那溯泼辣不好惹,蒲典下手狠不好惹,列鑫渺看着老实,实则阴鸷疯狂,四个夫子里只有这个外来户李清赏,不仅长的好看,还是个带着拖油瓶没依没靠的。 通常情况下,这种人受欺负也不敢让别人知道。 想到这些,曾琴爹一步三晃朝这边走过来,吹嘘着吓唬人道:“吃官司哦,美人难道不知我没成丁就攮死人进过监房么?不怕告诉你,从本县县狱到汴京府大狱,老子都有人脉,你让我吃官司?信不信我让你先吃叼?” 李清赏:“……” 庶民百姓固然质朴善良,人性的粗鄙与险恶她也同样见识过,曾琴爹只是说话恶心人而已,她应该应付得了。 眼看曾琴爹越走越近,李清赏故意激他道:“是么,人脉这样厉害你就喝最便宜的劣等酒?瞧瞧你自己,吃别人的用别人的,连双新鞋都穿不起,你那些人脉就没拾给你双羊皮靴子穿穿?” “干你母!”曾琴爹果然被激怒,上来一把抓住李清赏领口,吃酒恶臭扑面而来,“信不信老子干死你!” 说实话,李清赏已经吓得腿软手软了,何况她本身还吊着只胳膊,毫无还手之力,而院里闹成这样,屋里几位上课的夫子还能装作若无其事,那便莫要寄希望于她们了,真怕惹恼这男人,他会做出甚么伤害学生们的事。 “你不是要干死我么?”泥潭子里摸爬滚打过将近一年之久的李清赏,拼尽全力故作淡定,勾起嘴角低低对曾琴爹说道,“茅厕后边小窄巷,敢不敢去?” 学庠的学生茅厕在学庠最东边,以前曾有人从外面爬上墙头往里面偷窥,童山长申请拨款又在茅厕后墙往东三尺处加了堵丈高的墙,由此形成个小窄巷。 于是乎曾琴爹毫不犹豫拽着李清赏衣领,连拖带拽把人往那小窄巷带去。 从曾琴开门到李清赏挣扎着被拖走,蒲典站在窗户后把经过看得清楚,可是任她如何都没想到,当她一声不吭举着私藏的护身斧头寻摸过来拯救李夫子时,会看到如此一幕: 小窄巷里,柔弱李夫子正单手举着大半块砖头,站在窄巷里无声地泪流满面。 李清赏脚边,曾琴爹脸朝下趴在地上,后脑勺和脖子上的血与李清赏手中青砖上的血迹遥相呼应。 举着斧头的女夫子和举着砖头的女夫子四目相对,李清赏浑身抖得不像样,见此情景,蒲典咕咚吞咽一下,错愕地看向李清赏手中青砖。 只见大半节青砖上布满灰尘泥土,侧面上血迹最多,血迹之下,砖身上“咸亨贰年”、“公造”等字样依稀可见。 别说李清赏吓傻,蒲典也吓傻了。 再用力吞咽几下,见李清赏仍抖若筛糠傻在原地,蒲典换成单手举斧头,试探着蹲下身朝地上的曾琴爹伸手,指尖颤抖的手朝侧颈伸去一半时才反应过来,旋即颤抖着改变目标去探男子的鼻息。 ……还活着。 一颗心几乎要从嘴里跳出来的蒲典两腿一软扑通跌坐在地,她仰起脸看向吓坏她的“罪魁祸首”,千言万语涌到酸涩的喉咙口,最后化成了情感饱满的一声哭腔:“我·日·你·老子呦。” ——吓死老子,以为你杀人了! 半个时辰后。 接到报事的县衙派了一中一青两名捕快来,二人勘察罢案发现场,中年捕快把凶器砖头用油纸包了装进挎包,并支使青年捕快一盆水泼醒曾琴爹,而后他们把一男一女两名当事人、并一名自称“证人”的学庠女夫子一起带回县衙。 柴睢收到消息赶来延寿坊所属县县衙,此时时间已是下午申半。 案业已查办结束,据县衙胥吏言语中的暗示,李清赏殴人成伤属正常防卫,免追究,之所以将要判她杖二十,乃因她咆哮公堂顶撞县官。 “可有哪里伤着?”监厅里,柴睢隔着整面铁围栏拽住里面女子的胳膊,素来的语慢语低声露出些急切。 “没伤到,但杖二十的判决老子绝不会认!”自进县衙至被审讯结束没哭一声的李清赏,见到柴睢便开始吧嗒吧嗒掉眼泪。 委屈铺天盖涌上来地,她隔着拇指粗的铁栏反抓住柴睢手,掉着眼泪却未有哭腔,硬装坚强:“曾世仁言语侮辱于我,也当受到相应刑罚,不然我不服,凭甚么我杖二十而他受罢板子就放还家,律法明明规定调戏妇女者,言语侮辱则割舌,动手动脚则剁其手脚,县官凭甚么不判曾世仁!” 倘曾世仁被饶,那她不惜把自己“赔”上来也要施行的计策岂不是失败?她以身入局唯一目的便是要曾世仁伏法,要曾世仁再不能出去祸害人! 旁边看管的捕快敲敲铁栏打断女子的嚣张之言,麻木对柴睢道:“你庆城籍李氏女亲属是罢,去走个程序把该办的都办了,抓紧的,倘延过下差时间,你家人还要在这里多关一宿。” 也是没奈何,柴讷尊在太上皇王,整个梁地八州皆是大梁属,她本人却要老老实实在县衙里走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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