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书法怪异,每个字拆开看时绝没一个能算好看,而当字和字放在一起,构成句连成段时,便能见字中磅礴威仪之势携金戈铁马扑面而来,嚣张跋扈的气势之下,藏着无尽洒脱和浪漫。 写字多而又有些经验积累的人多少会些“辨字识人”之技,学庠童山长写字小有名气,他头回见李清赏的字时,便夸奖“李夫子是位性格坚毅的好女子”,此言不算错。 某次,好女子在家时随意抽了张柴睢写过字的纸卷学生居学,去学庠后,那张纸碰巧被童山长瞧见,他把上面的半阙稼轩词看了又看,品了又品,问:“这几个太清体是李夫子所写?很久没见过如此逼真的太清体了。” “太清体?”这是甚么小众东西,李清赏不练习书法,没听说过。 童山长略有感慨:“对,老夫虽没见过真迹,但上回见最似的字,是大望年朝廷奖夫子,某有幸入选,得文武二相亲手书奖状,倘把那二位的字体糅合起来,再多几分飘逸洒脱,那便是太清体了。” 李清赏不懂书法鉴赏,也不了解太清体,此刻,她看着笺纸上丑美杂糅别具一格的“长乐永安”四个字,眼睛里涌上湿意。 这个做工细致造型精美的首饰盒,是柴睢送她的二十三岁生辰礼物,想来初二晚上吃饭回来就该送到她手里的,可是柴睢没来得及。 视线渐渐模糊,“长乐永安”笺纸被她飞快装进盒里,她怕眼泪掉下来打湿笺纸,花了纸上字可怎么办? 这是柴睢送她的生辰礼,比起此前被她拒绝过的其他礼物,这个首饰盒明显意义更为不同。 这一宿,柴睢没回来,李清赏独个待着,似乎想了很多,又似乎甚么都没想,仅仅是安心踏实地睡了个舒坦觉。 次日大早,在喝下涤尘饭前送来的汤药后,李清赏打着饱嗝想起去学庠上课的事。 “殿下早已替您告好假,”李昊满脸不高兴地把白水煮蛋剥了皮往细面馒头里夹,“大夫说您需安心休息几日,您就暂时不要操心太多事。” 不过是被关一回中庭的客房小黑屋,李清赏感觉李昊变得比之前成熟了些,说话沉稳许多,不紧不慢的,有那么几分……柴睢的调调? 李清赏赶紧闭闭眼放弃这般想法,她感觉自己琢磨柴睢琢磨得有些魔怔了,转移话题道:“你继续去上学?” 李昊把夹了鸡蛋白和菜的蒸饼嗷呜咬下一大口,半边脸高高鼓起来,含混不清道:“谢夫子允我在家多休息一日。” 八岁子在自己最为信赖和依赖的环境里,骤然经历姑姑被抓自己被关之变,又怎会如姑姑般尽量冷静去分析局面处境,谢随之说,这小孩进中庭客房后不哭不闹不吃不喝,只是躺着睡觉,问他为何不吃饭,他便只答一句要见姑姑。 一夜之后放出来,小孩身上那股顽劣劲似乎少了几分,像是被他习以为常且并不尖锐的东西一下给挫去了,骨肉从里到外有些疼。 “还在记殿下的仇?”李清赏试探问。 昨日下午见到昊儿时,小孩饥渴交加中扑进她怀里哭,抽噎着问了她一句:“姑父为何要关我们?” 她答不上来。 李昊埋头吃蒸饼,摇了下头否认姑姑之问,含糊道:“我吃完饭去学庠,姑姑您在家好好休息。” 不是说可以多歇一日?未待李清赏再说点甚么,只见李昊从凳子上站起,端起粥碗一口气喝完大半碗粥,扯起衣袖一抹嘴,拿上还剩下的两三口蒸饼往外跑,像是要迟到了般。 “姑姑我去学庠啦!” 八岁子头也不回冲出厅门,被撞飞又落下的门帘撑木轻轻地来回撞击门框,李清赏对着桌上所剩热饭菜一时反应不过来。 未几,门帘再度掀合,李清赏以为是李昊落下东西去而复返,边问边转头看过来:“你风风火……” 看清楚来者后她没了音。 “甚么?”进门的柴睢停步正厅交椅旁,左手臂弯上搭领玄色披风,镶珍珠奓沿帽倒拎在右手里,一双清澈眼睛里尽是茫然。 李清赏摆摆手,又自觉地站起身来,见柴睢随手把风衣搭在交椅椅背上拎着帽走过来,她问:“一碗粥?” “我自己来就好。”柴睢把帽放桌边,拿了碗自己盛粥,少半碗,三五口的量。 她坐下吃了一口,道:“方才过来时,见李昊风风火火跑出去了。” 边跑还边往嘴里塞蒸饼,跟被火燎了屁股一般。 李清赏随后坐下来,也因为食欲不振没再动筷再用饭,微微笑道:“大约是要补落下的两日课业。” 此话说出来,她这个亲姑都不太敢信。 果然,柴睢嘴角一勾,飞快笑了下:“随之说她帮李昊告有假,本以为小孩会再抱着你哭两回,毕竟今次事发生突然,被吓到才是正常。” 李清赏眼眸半垂,视线落在面前碗碟上:“非是我故意夸昊儿,自庆城北来上京,我和昊儿是互相扶持,我带着他,他带着我,他顽劣是事实,心思确然也比寻常同龄孩子更深些,我瞧他今日表现,怕是脑子一热要认真学习两天了。” 听李清赏如此心平气和同自己说些家长里短话,柴睢揉了下酸涩而沉重的眼睛,她处理事情整宿没睡:“你倒是知他,那你呢,准备何时回学庠?” “昊儿说你已替我向学庠告下假来,”李清赏动了动放在腿上的右手,虎口处被豁开个口子放血,现在乱动时细布上还会往外洇血水,“那我就多休息休息,人嘛,适当放松也是好的。” 初三日破晓前,医官肖桭为太上诊病,本也以为是头部问题,试几番后皆不对症。 碰巧看见太上左手食指如被蛇咬肿而淤黑血,肖桭情况紧急中灵机一动,从前任太医院院首大医官霍如晦撰写的医书上,找到了永州半成蛇毒中·毒之症恰与太上表征契合。 一时间,无头苍蝇般的众医官连声低念,“多谢林相保佑”。 霍如晦医书上急救方法记录得清楚,可肖桭需要再进行确定。 试毒,把柴睢手上伤口处提黑血再染他人,而后用霍如晦医书所记之法解之,此法提出,一帮谋士属臣暗卫挤在里屋门口跃跃欲试,里屋卧床前,谢随之和舒照争先恐后,肖桭却被李清赏拉住胳膊。 这毒,她要试。 在看着柴睢躺在卧榻上口鼻耳孔出黑血而数位医官一筹莫展时;在不知从何而来的梁园谋臣们建议要第一时间拿下她审讯时;在谢随之护着她据理力争反驳谋臣提议时;在舒照目光闪躲几番对她欲言又止时;在那位名为郑芮芳的卫官带刀守在里屋门口时,这毒她李清赏于情于理必须试。 她在里间时,听见了外面陌生谋臣给接管梁园的谢随之舒照提建议: “此女最后与殿下共餐,最有机会暗害殿下,她又是内阁所送,于梁园而言本就是个极大麻烦,倘非殿下容她一饭,梁园岂会留她在此?此女在,庆城军那边有任何风吹草动,梁园便会首当其冲!禁卫抄没鄣台在前,如今形势敏感,切望嗣爵和督总再三思!” 作为局中局的局外人,李清赏听不懂谋臣那些忧虑,但是,就像没人能直接证明柴睢中·毒是她所害,这里也没人能证明柴睢不是她所害,她想清清白白留在这里,便只能自证自救。 以上想法是她被关在四卫所那日夜里,于辗转难眠时后知后觉所想出来,至于提出试毒的当时,当时她被柴睢昏迷中不停口鼻出血的样子吓坏,脑子里一片空白,唯一意识只有三个字“救柴睢”。 她吓坏了,上京路上那次差点被坏人抓住也没那样害怕。 最后,她以身试了毒,医官成功救回太上梁王性命,只是她右手虎口放毒血的口子开得又深又重,能多休息是好事。 柴睢病体初愈,疲惫中食欲不振,三五口粥也没能喝完,放下碗,语慢声低道:“三月花朝节,汴京二月便热闹起来,西市有早花集,好多异域外邦花卉展出,你可去那边散散心。” 凑热闹秉性大约八十岁也不会改,李清赏欣然点头,柴睢却冷不丁再道:“我抓了李泓瑞,他想见你。” 经调查,李泓瑞不止买通梁园婢子偷太上药渣,二月初二傍晚李记干锅铺子,给李清赏菜中下·毒的主使者亦是这位李泓瑞。 那男人年后分官未得,不知究竟为何被赶出国丈府,想结交大理寺少卿申沉又未果,他估计是疯了,太想要重新回到刘毕阮身边效劳,动了直接灭口李清赏的心思。 李清赏愣住,欣然未罢的情绪无缝切换上愤怒:“他参与害你?!” 须臾之间,柴睢有所犹豫,只把真话说出来一半:“他买通咱们院里下人,偷了点我的药渣欲探我病情,不算有谋害之举。” “我不要见他,”李清赏抿抿嘴别开脸,低声嘀咕,“他是死是活也不必告诉我,多谢。” “好,知道了,以后不说。”柴睢笑了,轻压的眉头舒展开,鬼使神差伸出手,用拇指指腹擦掉了李清赏嘴角沾的蛋黄碎屑。 此举既出,双方具是一愣。 触感略微有些粗糙的手指从自己嘴角一擦而过,李清赏羞涩得没敢看柴睢,半侧着身子用手帕擦了嘴,解释道:“方才吃煮鸡蛋,昊儿不吃蛋黄,塞给了我。” 瞧着淡定,倘非脸颊染飞霞,谁又知她心若擂鼓。 李昊不爱吃蛋黄,李清赏不爱吃蛋清,这些柴睢都知道。 无意识搓动着碰过李清赏嘴角的的手指,仿佛那一蹭而过的温软触感仍在指腹间萦绕,太上梁王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只要看见李清赏,就忍不住想要碰一碰她,同她更亲近几分。 “咳咳!”太上清清嗓掩饰,一时不知该说点甚么,偏偏不说又不行,嗫嚅片刻,只在禅位罪己诏里道过歉的柴梁大王诚恳道:“这几日来委屈你许多,抱歉。还有,谢谢你。” 谢谢你愿意挺身试·毒。 李清赏似乎天生乐观,包扎着虎口的手圆圆一摆,乐呵道:“这有甚么可道歉,不过是在各尽其责,再若要说谢,那也该是我感谢你才对,谢谢你在性命攸关之时还愿意相信我。” 刚出四卫所时对柴睢那声道谢,便正是此意思。 柴睢对她如何,便看太上挚友与心腹对她态度便能一清二楚,初二夜,柴睢突然昏倒失去意识,闻讯赶来的谢随之和舒照即便是在最初甚是手忙脚乱怀疑到皇帝头上时,也不曾怀疑过她分毫,谢随之更是顶着满屋谋臣压力也要护她。 她被关四卫所并非是因梁园谋士属臣对她害太上的怀疑,乃是谢舒二位为不让外人插手带她走才将她关起,大家都清楚,一旦失去梁园庇护,汴京城里哪还有他们姑侄半点活路。 这些事李清赏心里都明白,所以更加感谢柴睢,感谢柴睢的愿意相信,以及感谢她的没有抛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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