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收到了纵横的回应:脱什么身儿啊,小白,小白猫,这满桌的珍馐美味你不想吃吗? 第五十二折 夜明珠只能回她一个复杂无比的眼神,自己跳下万昭仪膝头,躲在桌案下。好一会儿后,还是皇帝老儿来了,众妃才把纵横放下。 酒过三巡,皇帝老儿已是半醉,他随口道:“哪儿来的猫啊?” 只见宫墙上,一黄一白两只猫儿还是腻在一起。白猫儿把黄猫儿扑在身子底下,仿佛是在打架,又仿佛是在亲昵。 “是在打架?抢鱼吃?” “陛下有所不知,这两只猫儿乃是在缠绵。” “缠绵?” “纯姐姐这话错了,明明是两只雌兽啊!” 此言一出,皇帝老儿与众妃都笑个不停。随后众妃为陛下敬酒,宫墙内琥珀波漾。 两只猫儿跳下宫墙,来到朝廷重臣们设宴的荷花湖。 想必妃嫔,海遥国的臣子们优雅自持多了,只是贪看几眼。几个考入翰林院的文臣风雅得紧,就这猫儿题诗,五言绝句写了一首又一首。 有个穿墨缁纱官袍的文臣,时不时不动声色地往桌下送两块鹿肉,来喂这些可爱的小生灵。他坐在上首,一看便知是居高位者。身上的方补乃是狻猊。 夜明珠一抬首,心中暗动,这位大人却是她和纵横的一位故人。 当年海遥国郊外官道上的秦璱。 十三年春秋移过,秦璱今朝已是三十六岁。比起当年的书生面貌,气质沉稳温厚不少。 发束乌纱,横并朝簪。眸含静水,眉似觑山。 “喵!”纵横也觉得很是惊喜。 于是在秦大人乘轿回府时,忽逢两位阔别已久的故人。 秦璱已官至御史台大夫。娶了房温柔贤惠的妻室,生下一儿一女。 见到他,纵横的第一句话便是:“秦大人可还记得赶考路上那一份儿荷叶饭?” 秦璱重新遇见幼时相逢的仙女,只是微微震惊,随后神情如常。他屏退小厮,独身与她二人步行回府。 天边的圆月横陈中天,像是香甜的酥皮馅饼儿。 秦府中的陈设装潢古朴大气,多种松柏与桂树,鸟鸣啁啾,风送凉沁。 秦璱笑道:“今日重逢,在下喜不自胜。” 夜明珠微微颔首:“当年那一幅《黄粱梦》,亦还留着。” 纵横望着枝叶葳蕤的桂花枝,叹道:“一转眼,多少年了。” 秦璱请她们到客房安歇。随后亲自下厨,做了三份儿荷叶饭。蒸到墨绿的熟荷叶包着晶莹粳米,里头还混了莲子、腊肉、核桃、火方。 捧出来后,剔开荷叶,只见热腾腾的水泽扶摇而上。醇香味逃窜般四散。 纵横道:“多日不见,秦大人手艺见长啊。我还没吃,就觉得这味儿香,太香了,比十几年前的香多了。” 秦璱亲自递与她二人:“来,再请尝尝。” 夜明珠莞尔。海遥国郊野外的那三场黄粱梦,跃然眼前。 无论是家财万贯,还是封官进爵,是叱咤风云,还是呼风唤雨,其实都抵不上眼前触手可得的小确幸。 秦璱一壁吃着煮进油盐滋味的粳米,一壁徐徐叹道:“二位姐姐,着实是我的贵人。从前总是怨怼自己有的不够多,其实人间处处值得珍惜。如今为官作宰,少有闲暇,每每得了空闲,便下厨,做荷叶饭给自己吃。”他面露欣悦,“其实,有些事情,何必执着?日拱一卒无有尽,功不唐捐终入海。真正想做的事情,莫过于计较得失,躬下身子去做就是了。” 纵横咬了口蒸到软糯的莲子,偏那莲子又滋进去不少酱汁,香软得很。她只觉得要鲜掉舌头:“恭喜,终于是想开了!” 秦璱到底是有妻有子的人,她二人不便过多搅扰,晚膳过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正好海遥国湖泊密布,每到夜半,总有繁花热闹的夜市。卖些簪钗首饰、鱼虾吃食、绸缎风筝。沿着湖边走去,那些各色灯笼十里不见尽头。 无论人群有多拥挤,夜明珠从来不肯松开她的手。 纵横说:“哎,方才那些个后宫妃嫔,她们好喜欢猫啊。” 夜明珠开着顽笑,并不曾因为这个真的动气:“你还说呢。谁让你给她们抱的?” 纵横笑了,一壁在夜市上挑拣好看的贝壳,一壁道:“美人儿,我错了。给美人儿赔个不是,好不好?” 夜明珠悄悄在她耳边说:“都怨你。怨你这么可爱。” 灯笼在夜风中飘飘摇摇,送出涟漪一样朦胧的光来。 夜明珠回想着,方才变作猫儿,在海遥国后宫还尝了次国宴。与纵横二人像猫儿一样游玩,倒也是前所未有的经历。浮生岁月,要和有趣的人在一起。 纵横说:“明日,你我启程,去看看鹤帷国的谪匣姑娘,如何?” 夜明珠摸一摸她的面颊,柔声道:“已经是十三年后,但愿谪匣姑娘能早日放下。” “放不放下的,一看便知。” 翌日,鹤帷国。 一处深巷里,有房不大不小的宅院。 那是温婆婆用多年积蓄买来的。婆婆并非独居,身边还跟着一个瞎了眼睛的小姑娘。 温婆婆今年四十有一,虽到半老徐娘的年纪,仍旧能让人惊艳,既观之可亲,又见之忘俗。令人不禁想,温婆婆年轻的时候,该是怎样的绝色美人。 温婆婆便是当初的谪匣姑娘。 在酥骨庭收养她的鸨母,便姓温。谪匣到底是个有良心的女子,虽然在她死后,鸨母转脸儿去捧着小枝,但是谪匣还是对鸨母感激得很。所以离开珞岄城时,便跟着她姓。 纵横悄悄儿提议,十三年前,正是谪匣姑娘最绝望的时候,遇见的她和夜明珠。却不知此时,谪匣姑娘还愿不愿意见她们。于是,二人便藏匿了身形。 此时是清晨,隐隐有蝉鸣伴着流泉声。水井旁摆着两碟欲滴的紫杨梅。谪匣正全神贯注地推着纺车,正在纺着绸缎。 谪匣已不是从前的模样,她换下花魁的绫罗,身上穿着湖水绿对襟罗衫,底下系着深蓝绸裙,颇为朴素的模样。岁月留了些许痕迹在这昔日花魁的眼角眉梢。 待谪匣纺毕一匹绸缎,她娴熟地将纺线理好,端着杨梅,转身回到房中。 第五十三折 榻上躺着一个没有眼睛的姑娘,由于看不见,与这个人间的联系并不多。床边摆着一簸箩黄豆,姑娘因无目而无聊,便用口舌数黄豆打发辰光。 “阿娘……” 谪匣走过去,把紫杨梅的果核掰出来,将杨梅果肉喂给姑娘。 暗处的夜明珠和纵横相视一眼,彼此都觉得世事无常,人心百转。当年是谪匣弄瞎了小姑娘的双眼,折断了小姑娘的四肢,如今又因为愧疚悉心照料她多年。 如今的小姑娘,已经长成了大姑娘。 “来,这是在巷口买的杨梅。”谪匣笑了笑,伸手取过摆在笼柜上的布帕,为姑娘拭去唇边汁液,“这年节,杨梅贱了,樱笋贵起来。也不知是个什么道理。” 姑娘含糊地说:“阿娘,我还要。甜。你喂的甜。” 谪匣一壁为姑娘剥着紫杨梅,一壁讲故事。她讲的故事是一段一段的,并非有头有尾,一直讲到深夜,两碟杨梅都被谪匣剥完了。然后她为姑娘伸开衾被,低低道:“睡罢。”随后去了另一间厢房。 看来,她经常给这个姑娘讲故事。也许每一夜都讲。 翌日,谪匣喂姑娘吃了早膳,然后带上琵琶,到一间乐馆里教那些大家闺秀们弹琵琶。掌柜的给她几两银子。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谪匣又带着琵琶回到家中。 彼时,夜明珠和纵横正在看鸟。熹光透过横斜檀枝,将枝叶都映出赭红色,雪白荼蘼开到葳蕤,拖着长长尾羽的鸟雀经过,总是将些许半透的花瓣惊下来。 白花瓣疏疏朗朗地吻在青石板上,时不时上下错影,仿佛是随着尘世的呼吸声往来。 纵横拿着几颗熟黄豆喂小鸟,那些小鸟都机灵得很,啄食后即刻飞回枝头,不给纵横调戏的机会。 夜明珠说:“阿酒,你看,喜鹊的尾巴这么长。” 纵横说:“好看!细细看去,鸟的尾巴都是各有千秋。家雀的杂短,喜鹊的纤长,还有子规,子规的细细的一束。” 夜明珠唇边漾着笑意,又递给她几颗熟黄豆,让纵横继续调戏小鸟。 在纵横玩儿得有兴致时,夜明珠蓦然抱紧她,吻上前额。 “小白?” “今晚,你变成个鸟,给我玩玩。” 纵横觉得,夜明珠和自己在一起久了,这清冷美人变得越来越厚颜无耻。 纵横笑着回嘴儿:“好没道理。你怎么不变成只鸟,给我玩玩?” 她话音将落,夜明珠身上雪光一凛,清冷美人消失不见。她果真变作个鸟雀,落在纵横指尖。 那鸟雀浑身雪白,只翅尖儿并尾羽有几痕朱砂色。眼眸是淡金色的,它正温柔地望着纵横。 纵横把掌心的熟黄豆喂给它。 二人正玩儿欢喜,便忘记了隐藏身形。此时此刻,谪匣抱着琵琶,回到巷口,一眼便看到当年在深山阔别多年的纵横。 当日那深山里绝望的寂静,还有冲破灵魂的字字言语,皆如雪泥鸿爪般浮现在谪匣心尖。 纵横也不躲避,笑吟吟看着她,叹息道:“多年不见,谪匣姑娘,你还好吗?” 片刻后,谪匣方从回忆中走出来,她道:“好不好的,都是这么一日一日地过。” 纵横和夜明珠都知道,这些年来,她一直在悉心照顾那个小姑娘。谪匣的本性还是良善的。 随后,谪匣请纵横到院落中坐下。体态绰约的白鸟停在纵横的肩头,跟随她一并进去。 谪匣奉上清茶待客,那粗陶茶壶微微有些粗砺,不过颜色是清雅的竹青色。 谪匣低声道:“当年,那个白衣裳的姑娘呢?” 纵横笑着指了指自己肩头。夜明珠飞到一旁,又变作美人,双掌平接,微微颔首道:“谪匣姑娘安好。” 谪匣也为她斟了一盏茶。 风吹起鹅黄嫩柳,天地静寂,枝缠回栏。 黄叶温润,碧枝窈窕。 谪匣见她二人彼此珍视,一如十几年前,无论是容貌还是气质,皆无变化,看在眼里便觉得熨帖。 房中忽有姑娘的声音传来:“阿娘,敢是有客人来了?” 谪匣笑了笑,朗声喊道:“没事儿,你别怕。是巷子里住的家邻,来说两句话儿。” 此后的一刻钟里,纵横和夜明珠静静地喝茶。谪匣陪着她们,随手从矮桌下取出来一方针线盒儿,什么都不说,娴熟地做着针线。她在缝一只袖子,在袖口绣上了白兔和柿子,白兔衔着玉如意。 典故便是“事事如意”。
41 首页 上一页 38 39 40 4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