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笑,于舟也开心了,看来自己还是很会哄人的嘛。 “有小表妹那么可爱吗?”苏唱这句话竟然略带撒娇意味。 “那肯定没有,你是大人了,那时候我表妹才一岁多。”于舟又挠被单。 苏唱沉默三秒,温声叫她:“粥粥。” “嗯?” “我去找你,好不好?”很想见她。 于舟吃到了苏唱给的一颗糖,她小心翼翼地品尝着,但她理智尚存:“你刚回来,而且现在太晚了,明天吧,明天下班我去找你,行吗?” 苏唱答应了,她们互道晚安。于舟又躺下,把手机扣到胸前,终于像苏唱离开前那样,又是充满期待的一天。 周一苏唱请于舟吃了顿饭,于舟在小红书上收藏的那家韩国烤肉。 周二周三苏唱赶工,周四她开车去徵城为周六的漫展做准备。俩人再见面已是下周一。 苏唱状态永远那么好,脸跟上过保险似的,疲惫和病气都不会侵袭她的五官,只有在微笑时,眼睛会虚虚地眯起来,于舟才知道,她的体力已经被透支。 周一晚上她们哪也没去,在家吃饭。苏唱在楼上补音,迟迟没下来,于舟去叫她,听见书房里传来打电话的声音。 “莉姐,要不您把我换了吧。”于舟本来想走,却猝不及防地听到了这句。 她心下一沉,脚下就动不了了,粘在原地机械地听。 她听不到那头的配导毛莉说,本来因为等苏唱已经推迟到10月了,整个项目就差她的音,回来之后赶着补了两次,周二一次,状态很差,嗓子根本发不出来声,周日晚上苏唱觉得还行,赶回来进棚,能正常配,但需要掐嗓,并且离毛莉要的声线还差一定距离。 “录出来是闷的,”毛莉说,“你这音我没法用啊唱唱。” “我知道,”苏唱垂着秀丽的脖颈,右手支在书桌的边缘,把自己站成一副剪影,“不能耽误项目,您换人录吧。” 这是她遭遇的第一次换角,即便是这样,她也仍然很温柔。 于舟觉得嘴唇发干,不由自主地润了润,呼吸钝得她难受。苏唱挂完电话,还是没动,就站在书桌旁,手指在边缘慢腾腾地划来划去,她低头看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于舟不懂配音行业,不知道换角到底算不算个什么大事,更不清楚这个机会对于苏唱来说意味着什么,但她很能共情,她很受不了人在自己的理想上受一点挫折,更何况是苏唱。 嗓子对声音工作者来说,是作者的笔,是战士的剑,是乒乓球运动员的球拍。或许比这些都还要根本一些,作者可以口述,战士可以赤手空拳,运动员哪怕球拍突然损坏,也可以换一副趁手的。 可声音工作者没办法换声带,她们不仅仅是影响成绩,很可能被取消上场资格。 比于舟所能类比的,更残忍,更无力。 吃饭时苏唱的神情还是很轻松,还笑着跟于舟说好吃,于舟想她保养保养嗓子,便也没有再叽叽喳喳,沉默着给苏唱盛汤。 收拾碗筷时她才问:“你病了一周了,要不要去看看啊?” “看过了,”苏唱说,“周三下午去的,医生说肺部有小淋巴结,应该是之前有过感染,但炎症已经下去了。嗓子可能会哑一段时间,慢慢养。” “哦。”于舟埋头拾掇筷子。 也不知道她啥时候感染的,在国外那阵也没听她说。 这一周于舟过得像在打架,她在项目的空隙里上网搜恢复嗓子的偏方。网上都说要多喝温水,她便准备了一个保温杯,让苏唱工作带上装热水喝,自己也每天晚上到苏唱家里去做饭。 给她弄凉拌银耳,榨芹菜汁,换着菜谱食疗。 下班早时,她会跑去中药店细细地问,搭配好花茶给苏唱熬。 她买了个专门煮花茶的小机器,能咕噜咕噜地在茶几上热着,特意放在显眼的地方,提醒苏唱,自己不在的时候记得倒来喝。 于舟没过问太多,但日日拎着大袋小袋到苏唱家里,忙碌一阵后挎着小包又回去,苏唱留她在家里住,但她说住这上班不方便,要倒两次地铁,她也不愿意苏唱送她。从家里出发早上能睡到八点半。 第二周周末,她终于留宿,因为苏唱不想让她走。 那时苏唱的嗓子已经好很多了,尽管还是哑哑的,但有些对声线的清澈度要求不太高的角色能录,她还跟于舟说,接了个小男孩的角色,以前压得难受,现在还挺自然。 于舟看她故作轻松的样子,依然心疼,但她配合地笑,鼓励苏唱说行,戏路又拓宽了。 她知道,苏唱不可能不慌,毕竟最能轻易勾挑恐惧的就是未知。嗓子哑了不可怕,磨人的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好,能恢复到什么程度。 她俩看了场电影,又在花园里遛弯,十一月的凉风凉月终于关照江城。于舟漫步在金钱味十足的花园里,仍然习惯性地走在花圃的棱上,苏唱伸手牵着她,她这样子就比苏唱高一点了,跳下来时能攀着苏唱的肩。 晚上苏唱说想喝点酒,于舟气得软软地教训她,说你养嗓子你不知道啊?还要喝酒,我看你像个酒。 这是小时候青霞常用的家长句式,但苏唱好似第一次听,被逗得直笑。 于舟也觉得好笑:“你小时候没听过吗?” “没有。”苏唱坐在床边,说。 而于舟坐在主卧的飘窗上,月亮洒在她的身上,苏唱的眼神也在她身上。天边月在玻璃外,人间月在她身边。 “我回来的时候,我爸让我给我外婆挑块墓地。” 苏唱看了一会儿于舟,突然轻声说。说这话时,她的眼睛眨得很慢,双手撑在身体两侧,松松握着床沿,用随意聊天的语气。 于舟突然就懵了,跟被人打了一闷棍似的,心脏狠狠缩起来,问她:“你……你外婆?” 苏唱摇头:“没有,还没有。” “她还在医院。” 哑哑的嗓音淌在月夜里,这次于舟没有阻止她。 “我在医院时,除了护工,病房里就只有我和她。我们已经大概,四五年没有见面了,这次去,她又老了很多。” “我很小的时候,十岁的样子吧,她来带过我一个暑假,她以前是数学老师,给我带了小朋友喜欢玩的数学玩具,珠子从一边拨过来,又拨回去。我妈说,我十岁了,不玩这种了,外婆说,我妈小时候也玩的,所以才很聪明。” “我外婆不大会做饭,给我做过几顿,只有炒土豆丝好吃,我说好吃之后,她每天都做,再好吃多吃几顿,也不好吃了,更何况,她的土豆丝只是相比之下的好吃。”苏唱笑了。 然后她眨眨眼,叹一口气。 于舟动动嘴唇,没说话。 “我本来没有打算呆这么久,但这一个月里,就姨妈来了一次。”姨妈抄着手站在病床旁,问苏唱情况,然后没什么情绪地“噢”一声,又说“老太太这辈子太操劳了”。 姨妈和苏唱俩人没什么话说,甚至都没坐下,等外婆醒了,姨妈俯下身,喊她:“妈。” 弯腰时手将单肩包别到身后去,另一手拍了拍外婆的肩膀。 苏唱的妈妈特别忙,发消息来讲托人问了什么专家,随即嘱咐说:“等下Ada会推给你,小唱你联系。” 苏唱也不明白自己在守着什么,她像在眼睁睁看着一些东西流逝,又像是证明有些东西从未存在过的过程。 像解一道很难很难的大题,反复运算,反复推演,外婆身上的仪器就是那些繁复的解题过程,最后解出X0。 不知道是不是正确答案。 她花时间弄懂了外婆的病症,弄懂了那些仪器和指标和作用,好像知道得更多一点,就能弥补一些被搁置了几十年的交流。她不晓得外婆爱吃什么,爱穿什么,了解得最多的,是她生命最后一段进程里,那些生硬的数值。 “我外婆的阿尔茨海默病很严重,她根本认不出我,嗯,可能没病的时候,也不太能认得出现在的我。”苏唱抿唇,“她有时对着我叫我妈,有时叫姨妈。” “有一天她状态很好,我说我是苏唱,她记得了,说长这么大了,语气很夸张。然后她跟我撒娇,说好想回江城。她闹小孩子脾气,说外国的床不舒服,床也硬,水也硬。” 苏唱笑一下:“然后她问我,是不是从江城来的,有没有吃过江城的糯米酿园子,以前过年,每年都吃的。” “大年初一,要吃糯米酿园子的。” 说这句话时,外婆有点不高兴,别别扭扭地躺在病床上,也不晓得生谁的气。 “我跟我爸妈说,外婆大概还是想回国,回江城,我妈说现在的病不能折腾,我爸说,给老太太挑块墓地吧,风景好一点的地方,落叶归根。就我一个人在国内,让我帮忙找一找。” 讲到最后,苏唱才说:“你可以陪我去吗?” 她很少对别人提要求,可她最近真的很累,很想要于舟陪在她身边。 在多伦多,每次回到公寓,都想要找于舟,想到她在忙,又把手机按掉。她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想,要是有只猫就好了,小小的,软软的,白白的,偶尔也会龇牙咧嘴,会自己在旁边玩毛线球,无聊了会过来,用瞳孔大大的眼睛盯着她,然后张开嘴,糯糯地喵一声。 叫她的时候,能看到尖尖的小牙齿,好像说,苏唱你如果不理我,我就要咬你啦。 连虚张声势都那么可爱。 分开的这段时间,苏唱开始面对自己对亲密关系的渴望,或许也并不是对亲密关系本身,而是对于舟。 如果可以的话,于舟能一直一直陪着她吗? 因为,她有一瞬间,突然想到,假如有一天,病床上的是于舟,她也愿意为了她去开单子缴费,去不厌其烦地问医生,去跑上跑下地了解情况,去给她送饭,喂她喝水。 她希望于舟也可以这样。那么她们不需要别人来探望,她们互相说话,或许都不用说话。 苏唱不知道,这算不算想到了天长地久。 “好,我陪你去。”于舟抱着膝盖,低声说。 苏唱淡淡一笑,想要下床去一下卫生间,却没找到拖鞋。 “这里这里。”于舟起身,把自己身旁的拖鞋拎起来,蹲下去,放到苏唱脚边。 苏唱有点愣,于舟蹲着给她递拖鞋的动作让她很不舒服,于是伸手想拉她起来,但于舟没有如往常一样回握她的手。 她蹲在苏唱面前,望着她的拖鞋,在哭。 一开始很克制,很快渐渐抖起来,然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泣声在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苏唱把她拉起来,坐到旁边,于舟仍然低头抹眼泪,鼻子红红,眼睛也红红,苏唱很温柔地低下头看她:“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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