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正是潜行最好的时候。 如大部分道观一样,明月观远在甘泉镇偏僻的一角。夜色下,明月观模糊成了一团朦胧的阴影,观外松柏繁茂,落叶满地,风一卷,便是窸窸窣窣的声音。观内则是昏暗得有如已经废弃了一般,连一豆灯火也无。 真是这地方? 倪霁不由怀疑地看向身边一点伪装都没有的青衣人,眼里的意思明明白白。 “这里只有这一处道观。” 闻世芳点点头。 方才她已经用神念扫了一遍甘泉镇,这里没有佛寺,只有此处疑似道观的建筑,而且几乎完全没有修士的痕迹。 只除了明月观。 神念之下,纤毫毕现。只是神念虽好,但遇上修士云集的地方,便会显得有些嚣张跋扈、目中无人,甚至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东西。因此,闻世芳也很少用。 “有人,当心些,这里可能有修士。” 闻世芳言简意赅,轻飘飘地一跃而下就要往翻过什么也挡不住的墙头进去,却还贴心地停顿了几息。 倪霁赶忙跟上去。 一阵七绕八拐后,两人停在了后门一处紧闭的厢房前。 闻世芳进了明月观才发现,虽然这里是甘泉镇唯一一处道观,但这里异常破败,而且应该还是近几十年才衰败下去的。 明月观其实地方很大,若是完全利用起来,不输一些有名气的大观,但眼下,大多数的厢房都是门窗斑驳腐朽,摇摇欲坠、离脱落只剩一步的模样,一看便知没有人。 且不说这深山里的小镇为何先前会有这么大的道观,就单是它为何衰败成这副模样就有些奇怪。 甘泉镇不大,闻世芳匆匆一扫下,人口也稀松平常,大抵单靠是负担不起这么大一座道观的,那原先的人口呢? 更何况,按理来说,道观总该是有些烟熏火燎的香火味的,但这里,完全没有。 若不是闻世芳先前在漏风的窗棂里瞥见了三清塑像,她都要怀疑此处并不是道观了。 思量间,倪霁已然上前,手上灵光微闪,慎之又慎地推开了厢房大门。 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断断续续地响起。 门没锁,里面一片昏暗,只有熟悉的血腥气飘了出来。 倪霁一怔,扔出一小团灵光。 屋内只有一方整整齐齐的白布,透过隐约的血迹,那应该便是那位周先生的尸首。 除此以外,再无其他。 不对! 倪霁陡然背后一寒,一道剑光下意识地朝虚空出挥了出去。 而就在冷冽的剑光刚刚出现在二人眼底时,海潮般的符文骤然从四面八方像两人涌去,像是幽蓝的大海顿时将两人吞没了。 闻世芳脸色一沉,然而还没等她动手,天河倒悬般的剑光便冲散了符文。 屋顶传来不堪重负的撕裂声,可怜周先生的尸首已然没了最后的体面。 还不够。 见月上传来似乎不可抗拒的阻力,倪霁手腕一翻,顺着直觉,划出了一个半圆。 天河剑客的剑意不是白送的,这一路上的溪山剑法也不是白练的,这一招云出岫似是孤云初升,又像是云雾蒸腾,孤绝中带着生生不息之意。 刹那间,飘荡如蓬草的符文失了灵光,通体忽隐忽现,一个个呆滞地停在半空中,颇有些因为被人遗弃而不知所措的感觉。 然而,一息未过,符文便再度闪烁着蜂拥而上,气势甚至更上一层楼。 这符文像是陡然有了实体一般,撞到剑上叮叮当当,如碎珠落地一般。 但倪霁却也还有余力,闻世芳便由着她在符文海里腾挪辗转,只在必要时出手挡一挡。 瞧了一会儿,闻世芳才看出了门道,背后之人修为虽高,但似乎并不想取人性命。若是为了将闯入者杀死,那这符文也太过温柔了。 另一边,破败屋舍投下的暗影中,一小童子缩头缩脑地迈着小碎步,目标直指最后面那间被师傅千叮咛万嘱咐不要进去的厢房。 平安是个规规矩矩的好孩子,长到这么大就没有挨过几次他爱钱又嘴碎师傅的训。但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记录到此为止了。 山中夜静,一丁点儿奇怪的声音都显得突兀。那叮叮当当的声音肯定不是松涛声,也不是下雨了,于是本是起夜的平安小童子大着他鹌鹑似的胆子,打算去看看。 未曾修炼之人细细簌簌的脚步声实在瞒不过闻世芳,她有些懊恼地意识到,她没下禁制。 那便,差不多了。 袖袍一震,原先还纠缠不休的符文像是遇见了烈阳的积雪一般,从实到虚,从虚到无,眨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片白纸悠然飘落。 夜色沉沉,逐渐暗淡的青蓝光芒中,两道飘忽到不辨四肢的人影直勾勾地站在厢房内,几步外还有一团红得吓人的东西。 平安小童子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啊啊啊!有鬼!” 童子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寂静的长夜。 数座厢房之外,清风老道一个激灵,猛地睁眼,眼神却还没完全聚焦。 什么东西?! 不对! 是、是平安! 他骤然清醒,连滚带爬地跌下床铺,连鞋都来不及穿便冲出了房门。 尚未变声的惊恐的声音似乎具有堪称诡异的冲击力,倪霁毫无防备,险些一口气没上来。 嚎完这一嗓子的小童子僵着脸,转身就跑,跌跌撞撞,也不管哪个方向,心跳得几乎到了嗓子眼。 闻世芳摇摇头,远远送出一道清风,又不放心地给他加了道清心咒,自觉十分对不住这小童子。 “点睛术?!” 倪霁匪夷所思地盯着手中线条圆润、睁着两只黑黝黝眼睛、看上去完全无害的小纸人,几乎怀疑自己的眼睛。 闻世芳扭过头,缓缓笑了起来,“对,点睛术。” 26 ☪ 第 26 章 ◎点睛术◎ 点睛术,顾名思义便是给一些小物件点上眼睛,以便给主人们做些小事,用于点睛术的东西大多都是小纸人,也有用草叶之流的,一来方便,二来也不似符箓之类的费钱。毕竟,点睛只能点一次,而后不管材料多么昂贵不可得,都废了。 至于用处么,大到端茶倒水,小到暗地里使绊子,不一而足,全凭修士的目的和自身修为。 点睛术乃是小术,修士多少都会一点儿,但像那位不知名修士做的这般能对敌的,却实在少见,倪霁甚至都想不起来有谁能做到这种地步。 无他,只是没必要。 对敌么,阵法、禁制、符箓,再不济同门、妖兽,哪一个不比脆弱的纸人来得有用。 除非,是有什么非用不可的理由。 经历了这么一个乌龙,二人唯恐再惊动旁人,已然回了客栈。昏黄灯火下,闻世芳看着瘫在桌子上的巴掌大的纸人,肯定道: “是那位南华观道人。” “明月观居然和南华观有旧?”倪霁摇摇头,有些不可思议,“那这是为了防备修士?还是说,这山里有别的东西?” “南华观一向避世,每代下山的弟子都是屈指可数,离这里又有千里之遥,确实有些奇怪。”闻世芳沉吟片刻,继续道,“要么就是,那位周先生的死有些蹊跷。半天山脉向来是诡秘之处,深处更是有栖居着几位寿数悠长的大妖,这里有什么谁也说不准。” 说话间,带着凉意的夜风从打开的窗户中溜了一道进来,躺得四仰八叉的纸人似乎动了动,又好像只是闪烁的灯火在它黑亮眼睛里的反光。 闻世芳不着痕迹地瞥了纸人一眼,忽地促狭地朝倪霁笑了笑:“这小东西做得倒是十分精妙,不知是哪位巧手做出来的,不如我们将它拆解看看?” 倪霁一呆,相处这些日子,她已然发现,闻世芳并不如她预想的那般淡漠,但此时此刻,却更有些不同。 怎么看,她都觉得,闻世芳笑得不怀好意,简直是在恐吓那纸人一般。 “好、好啊。不如就从……”倪霁磕巴了一下,声音飘忽,眼神在纸人上一寸寸扫过,琢磨了一下。这纸人折得十分精妙,十指俱全,连略微尖细的指尖都做了出来,作为赋灵点的一双眼睛更是炯炯有神,若有神思。 许是因为先前的大战,它约莫是胳膊肘的地方多了一道隐约的断痕。 按她自己的经验,要想暂时不毁去点睛术而拆掉纸人,最稳妥的方法便是从身体末端。 “不如从这里开始吧。”倪霁虚点着纸人的胳膊肘,一脸认真。 闻世芳:“好主意。” 话音刚落,原本仿佛四肢瘫痪、生活不能自理的纸人噌一下弹了起来,两条上下一般粗的腿抡得跟风火轮一般,眨眼间便窜到了窗棂上。 油灯火被它带起的风一激,差点吹熄。 只差一步,它便可跌入沉沉暮色,寻着主人灵力的来向奔去。 然而,到此为止了。 就在它一条腿已然跨入虚空时,一只修长的手自上而下精准地捏住了它的头,而后一把拎了回去。 “你已然有了灵智?”闻世芳饶有兴趣地说道。 纸人很委屈,委屈到瑟瑟发抖。当然,也可能不是委屈,而是畏惧。 纵然这修士目前不过是口头花花,但它已然嗅到了一股隐微而危险的气息。 那种在人上大抵叫做“寒毛倒竖”的感觉。 不过,它再怎么样,都说不了话——那人没给它画嘴巴。 闻世芳:“我问你答,若是,就敲一下桌子,不是,就敲两下,明白么?” 咚—— 不错。闻世芳满意地点头。 “你主人是南华观的?” 咚—— “你知道那修士为什么死?” 咚—— 倪霁一喜,却见纸人又犹犹豫豫地敲了一下。 这算什么? 等等,这纸人的灵智当真已经到如此境界了么?这可简直是把一次性的纸人做成了灵宠啊!南华观的道法如此神奇? 再者,这小纸人会说谎么? 倪霁还在怀疑,闻世芳却挑了挑眉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继续问了下去:“你主人知道那修士为什么死?” 咚—— “你主人是树神?” 咚咚—— “你是为了保护明月观才被放到那里的?” 咚—— “你主人在山里?” 咚—— “山里有宝物?” 咚咚—— 闻世芳还欲再问,但纸人已经似乎不堪重负地狂敲起来。 咚咚咚咚咚—— 她定定地看了纸人一阵,只见它敲击的节奏渐渐慢了下去,纸片脑袋转了个微妙的角度,似乎在躲避她的视线。 明摆着有问题。 莫名地,倪霁居然觉得自己在那张只有两个点的脸上看见了“疲惫”和“心虚”四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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