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她刚在山沟里割完猪草,裤脚一长一短,露出的小腿上满是烂泥,散发出阵阵的臭泥巴味,脊梁因为背着呼号不止的弟弟几乎要弯到地上去了。 和谭秋握手的时候,她特意在干净的衣角上擦了擦手,可仍旧还是产生了一种难为情的感觉。 特别是当父母拿不让她读书来要挟谭秋父母连同弟弟一起资助时,她觉得自己就像一摊烂泥,被恶狠狠的砸到了那白净的脸庞上。伴着母亲不要命的狰狞撒泼,她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好似这样就能从这难堪的环境里解脱。 那时,一双温暖的手,也如现在一般,轻轻将她拉过去,护在身后,小声说着同样的话:“姐姐,不要怕。” 那句郑重的话好像一颗种子,轻飘飘的落到小盛清的心里,而后生根发芽,让她玩命般的学习考出山村,而后在李晓璇得知谭秋意向实习公司消息之时,毅然放弃国外得来不易的升迁机会进入公司提前准备。 谭秋没有认出她,盛清其实是很庆幸的。她多么希望谭秋一开始认识的,就是这样有能力又风光的她。 就在盛清以为自己终于能在谭秋面前树立一个好形象的时候,她的母亲又因为要钱不成闹到了公司,谭秋肯定不会喜欢她那样无赖的家庭。 可是她又不能欺骗谭秋,那的确是她的妈。 盛清的话说出口,良久寂静,她心底自嘲,终于可以不用对谭秋再打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心思了,谭秋恐怕以后都会对她敬而远之了。 没有预想中的离去,在沉寂很久之后,她的肩膀一沉,谭秋轻轻将下巴搁在她的锁骨处,纤长的胳膊将她搂的很紧,“那我们出去,我和你一起去见她。” 谭秋在病房的时候便观察到盛清听她讲述那个老妇时的神情格外紧张,今早那老妇来公司又那样一闹,她便猜到了那老妇就是盛清的母亲,不必盛清辩驳,她便能从老妇提起女儿细微的不屑和曾经的名字中推测出她的整段成长时期一定很不愉快,便佯装着没有察觉出的样子想带着盛清躲过风波。 谭秋知道,以盛清的性子,肯定是要去和老妇对峙的。 可是看那老妇的泼皮无赖劲,谭秋用脚后跟也能猜的出盛清一定占不到便宜的,早餐店里老妇煽动舆论攻击人的态势她是见过的。 但是令她没想到的是,盛清竟然主动坦白了。 走出杂物间时,谭秋试探的去拉盛清的手,那手不像以往那样温暖,握在掌心像是一块僵硬的铁块,没有一丝温度。 还未走进办公室,便听到里面的一阵摔打的声音,接着是张经理不满的质问:“喂,大妈,把文件收纳架弄坏可是要赔的啊,我们盛经理的项目动辄就是千万上亿,搞坏一份文件信不信我直接送你进去坐牢啊。” 盛清没有想到会听到张经理的声音,拉着门把的手停滞住了,里面的争吵并没有因为盛清动作的停滞而停止,盛母躺倒在地,揪着张经理的裤子,便开始摇晃着控诉盛清是如何狼心狗肺的“虐待”家中年仅二十的小弟弟的。 张经理无奈的翻了一个白眼,“大妈,你儿子是残废嘛,这么能吸血,你们一家是蚂蟥啊!赶紧滚,盛经理在谈业务来不了,你继续闹我真的要报警了。” “你!” “滚!” 盛母冲上去想用头去撞张经理,未曾想却被张经理嫌弃的用包拍到了一边,办公室登时响起一声哀嚎。 盛清推门走进去的瞬间,嘈杂的办公室短暂的安静了一瞬,宽敞的办公室里在站了销售部和设计部几乎所有职员之后,也终于变得拥挤。 张经理看的盛清,目光闪过一瞬惊诧,不过很快她便恢复了以往的刻薄,“你竟然还来了!你自己家的事,自己解决吧。”在路过盛清身边时,张经理的肩膀狠狠的从盛清旁边顶了过去,“喂,别太软弱没用了,拿出你抢我东西的劲头啊。” 谭秋将盛清拉到自己身后,张经理在二人紧紧交叠的手上意味深长的盯了几秒后,带着人走掉了。 盛清对小李摆了摆手,开口道:“辛苦大家了,让大家见笑了,都先请回去工作吧。” 在众人潮水般的褪去后,盛母的气焰又涨了许多,以为是盛清怕了,也不再继续仰躺在地板上,屁股一挪便翘着二郎腿坐到了窗边的布艺沙发上,“死丫头,你还敢出来见我,你知不知道你弟弟因为你受了多少苦?他每天担惊受怕,连饭都吃不好啊。”说至最后,愤怒的语调上竟带上了哭腔。 盛清毫无波澜的听着她讲话,等她说完,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起来,右脚将自己坐的办公椅勾过来,“你坐这个。” 那个沙发,是谭秋常常做的,她不愿谭秋再沾惹到她家庭的污泥,也不愿谭秋因为她母亲记起儿时的事,于是,她转了个身,对谭秋道:“小谭,你也先出去。我和我妈聊一点事情。” 谭秋抿了抿唇,僵立了几秒,还是转身走了出去,玻璃房门咔哒一声关上,谭秋却没有走,她怕盛清发现,不能贴着玻璃门,只能尽力将自己缩在墙角,姿态很狼狈。
第二十一章 盛母坐在皮质椅子上,两只粗糙的手横亘满了各种伤口,新旧错杂在一起,让那本就粗糙的手看上去更加糙砺,盛清看到那双手,窜起的怒意有部分又转化成了心疼,她没有言其他,先拉开抽屉取出一管精封的护手油递过去,看样式像是老一辈人爱用的,“给你。” 盛母接过那罐护手膏,只当是钱的事有商量,便笑吟吟的接过来,“迎男啊,你看你弟弟的事,是打算答应了吧。妈从小就知道你有出息,一百万对你来说,小数目,瞧我女儿的办公室,啧啧,多气派。” 盛清站在盛母面前,秀发随着头微微向下低垂,发帘之下,声音闷闷的:“我没有说过我会出这一百万,他已经二十多岁了,他应该去为自己的罪行负责。” 盛清的话刚刚落下,盛母便将手中捏着的膏油猛地掷向地面,玻璃罐子磕在地板上发出一声脆响,碎裂成几瓣,与碎裂声接后响起的是母亲尖利的斥责:“那是你的亲弟弟!是盛家的独苗!你的心怎么那么狠啊,你怎么能让他去死啊!你是想让我们盛家绝后吗?!” 盛清表情无波无澜,她早就熟悉了母亲这样残忍的割她的肉,饮她的血,她蹲下身子收拾着地板上的残渣,心里不断地告诉自己,没关系的,她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尽管如此,捡玻璃碎片的手指还是不住的微微颤抖。 盛母缓了一口气,接着道:“你要是没有一百万,就只好把那套大平层卖掉了。反正本来是要给你弟弟结婚用的。” 盛清将玻璃碎片扔进垃圾桶,擦净了手上的余渍,目光不可抑制的发冷,夹杂着失望和不可置信:“你说什么房子?那套房子是我买给自己的,从来也没打算过给那个不成器的东西。” “你一个做姐姐的要什么房子,反正都是要嫁出去的,你弟弟是要娶媳妇的。你怎么这么不孝啊,当初就该让你爸把你溺死在粪池里,恶鬼托生的东西!今天没得商量,要么出钱,要么出房子,否则,我就在这儿不走了!让你同事好好看看你是什么货色!” 盛清看着母亲癫狂的样子,感觉心脏在胸腔跳动的越来越剧烈,眼泪在未曾察觉之时便颗颗落下,“妈!妈!你是我的亲妈!你为什么不能爱我一点!哪怕只有一点点!我和弟弟都是你的孩子,为什么从小他就可以上学,我却只能割猪草干农活,为什么一只鸡两条腿都要是他的!什么都是他的!连我自己挣得东西也要给他!你不如把我的命拿走算了!妈!我把命还给你行吗,别再逼我了,世界上没有人爱我,我把命还给你,什么都给你们!” 她一边嘶吼着,一边向母亲逼近,顺滑的髦发被她的手指挠的卷成了杂乱的稻草,眼泪斑驳落下,这一刻,或许她要比母亲更疯,她终于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或许是被她这副样子吓到,盛母惊恐的站起身,后退一步,随手抓起办公桌上的一个相框对着盛清扔过去:“你发什么疯!” 盛清没有去躲,她很倔强的站在那,胸口处尖锐的疼,看着对面瘦小佝偻的母亲,缓缓闭上了眼睛。 却没有等来预想中的疼痛。 手腕被人轻轻一拽,接着,一个挺直的身影微微一动,便将她完全挡住了,清脆的碎裂声之后,才听到谭秋问:“领导,你没事吧?” 谭秋背对着她,声音听上去很沉闷,带着浓重的鼻音,就像哭过一样。 盛清拉她:“你转过来,你没事吧。” 谭秋不动,只是一只手捂着额头,“只是被吓到了,你没事的话,我就先带着大婶下去休息了。”说着,谭秋挣脱开盛清的手,去拽那个老妇,盛母这次出奇的老实,竟然也愿意老老实实地跟谭秋走。 盛清心中疑云更重,紧走几步拽住谭秋,将她拉过来,只见鲜血从指缝间溢出,顺着脸颊向下流,谭秋的一只眼睛被血糊住,几乎睁不开了,她别过头躲闪着盛清的眼睛,却被盛清两只手捧着脸颊,摆正了姿势。 “手拿开,我看看伤口。”盛清语气急促,眉毛紧张的蹙着,谭秋挪开手,右侧额角上有一道小的划伤,见伤口并不深,盛清才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她起身拿来小药箱:“我先给你简单处理一下,然后我们就去医院。” 谭秋低着头,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眼神有些飘忽的四处乱瞄,看着谭秋乖的有些呆的反应,盛清怕是脑震荡,一颗心又悬了起来,伸出手在谭秋眼神晃了晃,“怎么啦?是头晕吗?看东西模糊吗?” 谭秋抓住了盛清摇晃的手,勉强扬起脸,面色有些苍白,“姐姐,我没事,我就是有点……晕血。” 尽管谭秋再三表示自己没有事,但盛清还是坚持带着谭秋去医院,盛母早在盛清拉住谭秋的时候悄悄溜走了,地下车库很昏暗,衬得谭秋脸色愈发苍白。 血已经止住了,谭秋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自己额上的伤口上。 盛清声嘶力竭的喊声似乎尤回荡在耳边,震得她心发颤发疼,她真的很怕盛清想不开,去做傻事。 盛清企图施加在母亲身上的压力,全数落到了谭秋的身上。 谭秋攥着裤缝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指甲掐着大腿,一阵阵钝痛,良久,她才鼓起勇气说:“姐姐,别死,我爱你。婶婶没有给你的爱,我给你,好不好?你要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她看着盛清,眼睛漆亮,如同一颗黑曜石,眼神坚定真挚,盛清虽然没有转头,却依旧能够感受得到身边人炙热的目光,似乎要将她完全彻底的灼烧,呼吸忍不住为之一滞:“我对你,很重要吗?” 谭秋依旧是看着她,“是的,很重要,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重要。”她的声音很沉,沉的有些喑哑,尾调略略颤着,毫不费劲的便能让人感觉出她的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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