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鹤去汝河地宫拿剑时,在那奢华的地下宫殿里,她总算见识到了往昔姬氏王朝的风采。 今夕落魄至林鹤这个地步,想必先祖们在地下都会笑话她。 她恨毒了张雪云,恨毒了迫害她两位母亲,迫害沈家的当朝当局,恨不得杀光他们全部,可偏偏,沈家教导她要忠于朝廷。 “忠义”二字,乃是沈家立足的根本。 昔日在南塘讨生活,母亲林飞卿也时常教诲她—— “阿鹤,要记着他人对你的好,别去恨。” 林飞卿死的时候都是无怨无悔的,她没有咒骂过抛弃她的娘家人,也没有恨过与她一夜风流的前朝公主,临终前也和林鹤说着—— “沈家夫妇是极好的人,你去投奔他们,比跟着娘亲要好。” “你一定……会过得比我好。” 总是念着“好”的人,却死在一场风寒里,连一个愿意收留她治病的“好人”都没碰到。 林鹤也不该奢求这世上有什么“好人”。 晏浮生不是什么好人,她胸有城府,时常隐忍,韬光养晦,便是这样也活得很难——仰人鼻息,步步谨慎,精心算计。 林鹤始终不知道,晏浮生说喜欢她,到底代表着什么帝王家的喜欢——就如同喜欢一只猫,一条狗,欢喜时百般亲近,嫌恶时恨不得一棒子打死。 林鹤不该听了那两句话,便记在心里。 五十大板只是皮肉之苦,比起天牢里的极刑根本不值一谈。 可晏浮生明知道林鹤不会下药,却要连她一同算计着,责罚她给张太后看。 便是苦肉计,等林鹤受了罚,也该宽慰她两句。 难不成昨夜里林鹤与她缠绵,反倒是拔了老虎毛,触了她的逆鳞,教她记恨,故意来折煞她自己 林鹤厌恶自己这么一直想着她,在榻上辗转难眠,她还会回想着那夜搂着晏浮生,亲吻她时的销魂模样。 她和寒香殿里其他宫女一并挨了刑,那些个身子娇弱的都捱不过去,玉竹更是第二天就一命呜呼了,明珠伤势较轻,但估计半个月都下不了床。 寒香殿从来没有这么清净过。 林鹤无聊地躺在榻上发呆,这天晏浮生终于正眼看了她一下,说了一句话: “沈煜锋回来了。” 林鹤立刻翻身跳起来,涨红了脸,一连串的话将要从口中冒出来,她却瞅着晏浮生冷着一张脸的样子,把话都憋了回去。 晏浮生打量着她道: “伤都好了” 林鹤规规矩矩道: “回陛下,皮肉之伤,一点事都没有。” 晏浮生说: “那就好。” 林鹤抓耳挠腮想问沈将军的事,晏浮生冷笑着,打断她开口的机会: “等你回了将军府,要问什么,自己去问沈碧云。” 林鹤: “。” 晏浮生真的,太凶了。 —
第30章 贞和二年正月,沈煜锋率骑兵三十人出了西门,那里往北通向八荒之一的冰荒,往西则是岩荒,三地交汇处生活着大量的羌人,荻奴人,以及其他游牧民族。 这些外族人平日里出入关内,与中原人做些皮毛买卖的生意,原本是一群安分守己的外族人。 二十多年前,新旧王朝更替之际,趁着中原九州一片混乱,关外各族在一位“塞外王”的统领下南下入侵中原,最终被老沈将军率领的军队击败,此后塞外部落蛰伏在西门关外,常往返于冰荒与岩荒之间,偶尔冒出来劫掠关外百姓,但实力大不如前了。 沈煜锋年初出关视察,一直到六月才传来消息,这期间朝廷只当他通敌叛国,将沈家抄了家,连将军府的牌匾也摘了。 如今沈煜锋回朝,这彻底打了那些诬陷沈家谋反的人的脸,对林鹤而言简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林鹤迫不及待要知道这段时间沈将军在关外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晏浮生什么都不愿意告诉她,林鹤一个人在寝宫无聊,只好拿着“洞悉”偷窥太后寝宫的事。 起初林鹤还觉得看这种事情脏了眼,后来见怪不怪了,除了活色生香图,林鹤每天还能看到一些精彩的画面。 比如说现在,张雪云正在凌霄殿里大发雷霆,她面前乌压压地跪倒了一片,张雪云摔了茶盏,摔了花瓶,摔了一切能摔的东西,屋里叮铃咣当一阵响,她气得浑身发抖,底下的人则哆嗦着不敢开口,画面太有趣了,林鹤看得心悦神怡。 林鹤还注意到,这满屋子的人,只有一个男人是站着的。 他穿着朝中正一品官服,约三十五到四十岁,样貌还过得去,眉眼与张雪云的男宠周尽心有些相似,一看就是张太后喜欢的类型。 其他人跪着挨骂的时候,他只在旁边冷冷地看着,还有闲心思喝茶,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甚至懒得去讨好张雪云。 林鹤认得这个人,她在天牢里挨鞭子的时候,这个男人出现过几次,也是一张怠倦的脸,阴鸷冷漠,开口时声音令人发寒—— 但是他每次来都只有两句话: “招了吗” “继续拷问。” 他是当朝宰相严襄玉,也是张雪云在朝廷的代言人。严襄玉任宰相之前曾是筑仙门司长,是正儿八经地通过修道进阶来担任要职的。 审问林鹤的刑部,就好比严襄玉的后花园,出入毫无障碍。 张太后的凌霄宫,更是严襄玉的招待所,只要他想留下来,太后必会与他风流一番。 据传言,张雪云去年刚出生的小儿子,就是她和严襄玉的私生子。 按照惯例,朝中应设两位丞相,一位替陛下管理三省六部,另一位负责仙门事宜。先帝在位末期,这两职务同时交给了严襄玉,而他也是助力张雪云得权的主要人物。 林鹤拿着“洞悉”偷窥,焦点主要放在严襄玉身上,她知道严襄玉是陷害沈煜锋将军的主谋之一,将来也是晏浮生的劲敌。 林鹤打量着他的修为和能力,却只见严襄玉忽然神情微变,猛地朝林鹤的方向看了过来—— 林鹤心脏顿时猛地一跳,将洞悉扔掉一边。 似乎被他注意到了。 修为强大的人,能察觉到他人的目光和注视,不论黑暗中的那双眼离他有多远。 林鹤不敢再看,怕被严襄玉查出来晏浮生用“洞悉”监视张雪云的事。 她将自己的担忧告诉下朝之后的晏浮生。 “下次严相过来的时候,你别盯着他看,仔细一点,应该出不了岔子。”晏浮生倒也温和,没有责备林鹤的鲁莽。 林鹤心里却想,哪里还有下次沈将军都回朝了,她再也不是罪人之身,可以放归沈家了。从得到消息的那天起,林鹤迫不及待要离开皇宫这个囚笼,一天都不想久留。 虽然心里这样想,林鹤嘴上还是恭敬地说: “好。” 晏浮生倒也满意她的表现,她上了一天朝,该换一身常服歇息了,于是解开冠冕的系带,下意识地张着手臂,等着人过来伺候她更衣。 换做平时,明珠等人该拥上去侍奉她,但今儿个这屋里有且只有林鹤。 上次晏浮生整顿风气,宫女们不死既残,明珠到现在还离不了地,晏浮生早上梳洗都只能靠她自己,至于其他的琐事——压根没有人管。 林鹤虽然是这屋里的人,但严格意义上说,她也不是晏浮生的宫女,洒扫之类的活不该由她来干,给陛下更衣也不是她的职责,如今沈家冤屈已经洗清,林鹤不必再低头看人脸色。 伺候女帝陛下有什么好处呢那天夜里林鹤给她伺候的舒服了,第二天就挨了五十大板。 林鹤记仇,不想再遭这种罪。 于是林鹤想了个办法,捏了个诀使在晏浮生的衣裳上,只见晏浮生的衣襟扣子自动解开,外衣便滑落在地上了。 晏浮生: “” 林鹤与她保持着三步开外的距离,俨然不想触碰到女帝陛下金贵的身子,又施术招来一阵风,吹起晏浮生的常服,盖在了这位尊贵的女帝陛下身上。 晏浮生: “” 林鹤对于灵力的驾驭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精准,只看着那衣裳从头上盖下来,竟分毫没挡着晏浮生的脸,只差给她系上带子,就大功告成。 只不过……松扣子只需要运起灵力一扯就行了,系带子却复杂多了,林鹤想隔空操作,却没那个本事,她正琢磨着法子,突然什么东西飞了过来—— 要命。 金灿灿的冠冕,这是能说扔就扔的东西吗 林鹤当胸接住, “哎哟”一声喊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去偷看,见晏浮生双臂抱在胸前,一脸气愤地看着她,脸色比活螃蟹还青。 林鹤心虚地低着头,双手捧着那顶金碧辉煌的冠冕,呈给女帝陛下。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离开”晏浮生颇有埋怨地问她。 林鹤头埋得更低,说: “陛下误会了,那日奴冲撞了陛下,恐陛下嫌弃,故而不敢……” “你嫌我脏”晏浮生哽咽了一声, “因我是她女儿,你连碰都不想碰我” 林鹤猛地抬头看她,心里简直后悔极了。 她这个性子,最怕美人哭泣了。 这简直是个大大的误会,林鹤不想亲近晏浮生的原因——跟张雪云没有任何关系,她为什么要这么想 “陛下,”林鹤手足无措,轻轻地说, “陛下息怒,我……我绝不是那个意思,我……我,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咬住自己舌头,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 晏浮生竟真的落泪了,豆大的泪珠掉在地板上, “啪嗒”一下留了个短暂的印子,一颗接着一颗,不一会儿就湿了一片。 相处半年,林鹤从来没见过晏浮生这副模样。仿佛林鹤给她的委屈,比在张太后那里受的委屈大得多。 林鹤实在过意不去,想到她在这深宫里孑然一身,无依无靠,实在是个可怜人。 她明明是个有才华有野心,肯为天下百姓着想的英明帝君,却碍于张太后束缚,斡旋于权力斗争之中,本就举步维艰,如今还将失去林鹤。 林鹤实在不该像刚才那样使性子,令她伤心。 “原……太后不想放你,我才想着法子帮你,”晏浮生咬着牙,恨恨地说, “你既是这般厌恶我,连为我更衣都不愿,怪不得……怪不得你不愿,原是我强求了……” 林鹤心痛极了,慌忙上前抱住晏浮生,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双手触碰到她的后颈,背部,以及那水蛇般柔软的腰,她手掌在她身上轻轻安抚,心慌意乱地说: “是我不对……是我不对,陛下,你别伤心了……陛下,浮生,生生,别伤心了,都是我的错,你罚我如何” 她百般讨饶,哄着这位女帝,将脑海里能搜刮到的词都说了出来,直到晏浮生的身体不再发抖,情绪稳定下来。 林鹤长舒了一口气,搂着怀里的人,只瞅着她双眸含着泪,脸颊一片红晕,只教人怜爱,却不敢亲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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