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建荣听说小豆芽发烧,酒马上被吓醒,抹了一把汗津津的脑门,他懊恼不已:“都怪我带孩子瞎玩,累发烧了,还沾过那些不干不净的泥巴,可别感染了。” 欧阳喻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肩:“你这都是自己吓自己,我现在就送她去医院,没事的。” …… 没事的。 唯有沉着不慌,才能成为孩子的支柱。 夜路不好走,尤其是农村坑坑洼洼的泥土小路。 欧阳喻虽然有驾照,但车技一般,平时开城市的大路都有点哆哆嗦嗦,这也就是为何她出行总依赖打车。 但这一次,她没得选,必须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走在乡间的羊肠小道上,近光灯打得豁亮,照出地皮每一处凹褶,欧阳喻抓方向盘的双手微微汗湿。中间小豆芽醒来几次,想跟她说什么,全被她忽视了去。 等上了大路往城市飞驰,欧阳喻才松一口气腾出心思安慰小家伙:“别怕,洋芋妈妈在哈。” 小豆芽将脑袋搁靠在车窗边,有些吃力地问:“我们在车上啊……要去哪儿?” 默了一默,窗外掠过几株路灯,像是真相瑟瑟地撑开了眼皮,欧阳喻叹了一声,回答:“去找你妈妈。” 没听见小崽子吭声,欧阳喻又补充一句:“生病了还能找谁。不找医生妈妈,还能找谁。” “你都知道了啊,洋芋妈妈……”小豆芽哭丧着小脸,不是因为病中虚弱,而是恼恨自己太不争气,在完成使命前就暴露了身份。 气氛一时有些冷滞,但欧阳喻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拿孩子出气的事。 她只能把矛头转向某没心没肺的豆干:“窦医生心可真大,就这么没一句交代地把女儿扔我这!” “你别怪妈妈呀,是我自作主张要来找你。可是,你是怎么发现的?” “今天,哦不,已经过了十二点,应该是昨天,我去了一趟派出所。他们给我看了监控,有个我不认识的女生领着你经过来我家的必经之路。那个人就是你口中的茜姨姨吧?” 当然,其实在此之前太多蛛丝马迹,尤其是“感觉”这种虚无缥缈的存在,让真相早已呼之欲出,只是这最后尘埃落定的一桩证据更为确凿罢了—— 小崽儿不是自己离家出走,而是被人送到她家的。 “洋芋妈妈,你真神了耶!” “拍马屁也没用,说,为什么要骗我?” “我没有骗你,只是没有告诉你全部……” 小豆芽的口气委委屈屈,这让欧阳喻多了点耐心,听完她的“狡辩”。 严格来说,小豆芽的确没有说谎,只是避重就轻或是以点概面,诸如形容豆干妈妈是女老板,小家伙的解释才是真的神了—— 妈妈是所有人的医生,但她是茜姨姨的老板呀,茜姨姨平时也是这么叫她的。 好似这误会不是她成心造成的,只是无心插柳而已。 欧阳喻听得哑口无言,同一时间,软软的小爪子爬呀爬呀,爬上她的衣角,仿佛一下揪住了灭火器的拉环。 “洋芋妈妈,你就原谅小豆芽吧~好么?”自称小豆芽卖萌什么的,欧阳喻暗啐小崽子越烧越人精,她斗不过法。 哪里还生的起气来,欧阳喻只能象征性地露露獠牙:“先看病,回头再找你算账。” “嘿嘿,”小豆芽立马在旁边傻笑起来,“洋芋妈妈真好~” 欧阳喻摇头猛叹,这世上恐怕又多了一个懂得拿捏她的人…… …… 紧赶慢赶来到医院,半夜两点,儿科急诊分诊台前依旧立了三三两两抱着孩子前来咨询的家长。 欧阳喻排在他们之后,四下环顾,相隔五年这片大厅没有太多变化,顶多是角落的绿植、墙上的公告换过一批又一批。 鼻间充斥着熟悉的来苏水味,就像那人身上的味道。 她与窦乾恋爱四年,但来医院“探班”的次数其实寥寥无几,谁让窦医生是那么一个想把公私分明做到极致的人。 这也致使儿科医院里大部分医务人员对欧阳喻没有印象。 在分诊台实习医生的帮助下,熟门熟路的欧阳喻很快找到了接诊的黄医生。 为抢效率,急诊不设专门的诊室,只用蓝色布帘隔开不同区域。 当黄医生伸手接过欧阳喻怀里的小豆芽时,他吃了一惊:“小豆芽,怎么是你?” “黄叔叔……”小豆芽撅了撅嘴,“我头好痛呀,浑身难受。” “遭罪遭罪。等黄叔叔给你打完针针、吃完药药,马上就不难受了哦。”黄医生显然是代入了平常哄孩子的习惯,说完他自己也笑了,显然是想起来这小大人不走寻常路。 他转而看向欧阳喻:“请问你是小豆芽的?” 不等欧阳喻开口,小豆芽斩钉截铁地抢过话来:“她是我妈妈。” 还带着点炫耀是怎么回事? 欧阳喻顿时笑得宠溺。 一旁的黄医生却是石化了,他错愕地张着嘴,就仿佛什么话都冲到了喉咙口,最后竟不知拣哪句话来说。 小豆芽的妈妈…… 岂不就是窦主任家神秘的那位?!
第18章 重逢之夜 好在黄医生的职业素养摆在那儿,很快压制住熊熊的八卦之火,他将孩子抱上诊疗床,而后对主任家属道:“小豆芽妈妈先在外面等一会儿吧,好了我叫你。顺便问下,初步判断孩子是发热了,送来医院前有喂她吃过什么药吗?” “没呢,直接到的医院。”答完欧阳喻才想起来,或许是该在老宅备些常用药,不是给小豆芽吃的,而是她和老爹可能需要。 布帘被拉上后,欧阳喻一时有些无所事事。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于是放任自己走远些。 边走,目光边下意识地四处打量,欧阳喻没留意到身后推着洒扫小车过来的清洁阿姨,被撞了个趔趄。 “小心小心!”阿姨这一嗓子吆喝得响亮。 堪堪扶住了墙壁,欧阳喻回头道:“阿姨,不好意思,刚才没看路。” “没事,是不是孩子家长?”六十来岁的清洁阿姨操着一口本地口音,显得十分热情,“也别光顾着忧心孩子,送来我们医院的,只要不是难治的大病,保管蹦蹦跳跳还给你。” 说完,阿姨还递给她一张抽纸,让她擦擦先前一路奔袭沁出的汗水。 眼神稍一飘忽,欧阳喻低下脑袋向这个比自己矮一个头的阿姨打听:“今晚,窦医生没有值班吗?” “你知道我们窦主任?”阿姨先是一愣,然后幽幽地往下说,“她啊,出了车祸。你说有些人喝了酒偏要开车,怎么就……” 阿姨有一肚子牢骚不吐不快,欧阳喻却遽然从她嘴唇的翕合中抽离了神识。 她还说了什么,她听不见。 只盘旋她想盘旋的。 出了车祸……出了车祸……出了车祸…… 脑袋嗡鸣一片,然后汇聚成点滴的顿响,沉重而惊心,那是她如燥雷般鼓动的心跳声。 阿姨终于发现她的不对劲,停下来关心她的状况。 那张抽纸被攥得斑驳淋漓,欧阳喻用尽全身力气才问出她最想问的那一句—— “她还活着吗?” 如果…… 如果小豆芽的到来是托孤的性质,那她…… 她不敢去想,恨不得就地晕过去,好不用面对骇人的生离死别。 幸而阿姨的嗔怪声救赎了她:“呸呸呸!你怎么咒她呢?窦主任当然活着,她就是被车撞得腿骨折了。” 犹如溺水之人浮腾上岸,欧阳喻心因性地大喘粗气,她从未有过这种感受,原来空气涌入胸腔是那么甘甜。 活着……只要活着就好…… 缓下心神的欧阳喻向清洁阿姨问到了窦乾身处的医院。 她想去看一看她,迫切地。 就像是算准了一般,老欧和他的助理“从天而降”。 当然事实是这样的:欧建荣自欧阳喻离开后坐立不安,他一方面自责,一方面又挂心,只好抱歉地将助理从睡梦中喊醒,让他开车接他上医院。 “老欧,你说你折腾自己就算了,还把沈大哥叫出来,也不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不要紧,突发状况嘛。本来我就应该是二十四小时待命的,欧总平时体谅我。” 不管怎么说,老欧他们来得恰是时候,欧阳喻将照看孩子的重任暂时交给他们,自己得以抽身。 “这么晚了,你还去哪啊?”欧建荣表情有些不悦,小豆芽的病情还不明朗呢。 欧阳喻想了想,郑重道:“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去见她孩儿的妈,你说重不重要? …… 凭着一股子蛮劲,欧阳喻没有理会脑内萦绕的警告声——五年后的重逢对她和窦乾而言将是多么动魄惊心。 她只知道,她想见她,所以她来了。 经过一些可略过不表的波折,欧阳喻踏上窦乾所在病房的楼层。 正对着电梯口出来,迎面是点着灯的护士台。 对于深更半夜闯进来一个形迹可疑者,值班的护士她害怕却也壮着胆子上前:“你是什么人?晚上十点以后不开放探病。” “抱歉,我来看窦乾,我想你应该知道她的名字。”在上来之前,欧阳喻已经打好腹稿,现在要做的只是从容不迫地宣读出来,“我刚从国外回来,得知她出了车祸,一下飞机就赶过来。护士小姐,请你通融一下。” 说完,欧阳喻还愿意将身份证件“抵押”在护士这儿,表现得诚意十足。 “你是窦医生的朋友?”护士放下一些戒心。 略一迟疑,欧阳喻还是选择了那一重叫人无可指摘的身份:“我是她孩子的妈。” 孩子的存在,总能将两个人的关系捏合一紧。因此,护士没再多问什么,甚至没有收走她的身份证,就给她放行了。 …… 推开过道尽头的一间单人病房,长月勾勒出病床上寂寥的身影。 窗外,分明入了夏,仍有柳絮飘飞,荡漾起一片薄雾似的朦胧。用以通气,窗子开了一条细缝,蝉鸣声时响时轻。 绕到窗边,黑漆漆的玻璃映出欧阳喻难得一见的幽邃的眉眼。 再一回头,床上的人仍是睡得毫无防备,呼吸清浅而有节律,不为欧阳喻闹出的这少许动静所扰。 欧阳喻就势扯过旁边的椅子,扶着大腿坐下。 月光总是更喜欢与冷色调为伍,月色之下,雪白的面庞犹如二月里的冰雕,浮动着即将融化的脆弱,仿佛眨眼间,她就会随水汽蒸发不见。 窦乾瘦了。 她从前就是一副硌人的骨头架子。 欧阳喻一度以为,这样消瘦的人,已经没有再瘦下去的空间。 然而…… 她还是低估了这人糟践自己身体的进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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