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温度迅速退却,直到游盈离去。 桌上空留一张《麦克白》的话剧演出门票。 投下的暗影在深夜里张牙舞爪咆哮,撕毁房间的沉寂氛围,渲染耳畔并不存在的阵阵嗡鸣。 游纾俞知道,游盈说的是对的。 “追你”。 对冉寻说出这一句话后,就心安理得,自以为已经准备好炙热的心,加上百折不挠的纠缠桥段。 但只有游纾俞自己知道,她依旧惧怕在众人视线里与冉寻亲昵接触。 恐慌被看出取向,更没办法给她开诚布公的偏爱。 她清楚冉寻想要什么,但却不能给,不敢给,卑鄙又可笑。 阶梯教室,只敢在剩她们两人的时候才交谈;夜色笼罩,才愿意短暂揽臂靠近。 连那日牵手隐在大衣袖子里,外人瞧不出端倪,她都觉得呼吸困难,手心冒汗不止,想要逃离。 桌上被剥开的橘子皮肉干瘪,空气里还隐隐飘荡着浓檀香味。 游纾俞再没了食欲。 饮食从与游盈以及那些噩梦挂钩的时刻起,就成了她的累赘,这几年,反胃作呕感是常态,她早已觉得麻木。 或许几个小时前,在冉寻副驾驶上品尝的那几口蛋糕,是她近期为数不多觉得美味的食物。 不吃也没什么的。 游纾俞行尸走肉般洗漱,躺在床上。 乍阖上眼,却已困倦到极致。 和冉寻再度恢复联系的这几日,一切都不像真实,如同一场光怪陆离的虚幻美梦。 游纾俞记起对方被她按摩得舒服的小表情,身躯柔软,倚靠进她怀里,倦懒撒娇,叫她“姐姐”。 像只由她饲养的猫儿。 忍不住便吻上去。 外面多疏离,回去就有多想靠近。 可游纾俞只敢在见不得光的地方亲密,压抑着翻涌暴涨,即将溢出来的情动与心悸。 终于忍不住,压低嗓音,羞赧,仿佛求欢般开口:“冉寻,好想和你在一起。” 她那些在无光角落里发酵已久,无法言明的龌龊心思,远远早于冉寻初次与她碰面的那个春季雨天。 但场景却一瞬转变。 冉寻长裙精致优雅,琴技精湛,独奏会结束,在数以万计的观众席前鞠躬致谢。 离她那么远,碰也碰不到。 后台,被众多好友簇拥着,冷淡望着捧花的她,勾起讽然笑意。 “游老师,请你别开玩笑。” “你等到没有人才愿意和我说话,是不是有点可疑?” 初春的夜,若无其事的探寻,车内气氛跌落谷底。 “我是你始终见不得光的污点,拿不出手的‘朋友’,是吗?” 深秋傍晚,女孩双眼微红,执拗瞪着她。 现实与过去交叠,画面一幕幕闪现跳跃。 游纾俞看到,那依旧是一个肃穆的秋季。 分明枝头空寂,挂不了多少片叶子,但她却在宿舍楼前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看到不只一片红叶。 迸溅着四散,像一副上苍随笔挥就的潦草画作。 那里围了很多人,“观赏秋景”,窃窃私语。 “殉情了诶。”“前天还跟我说和游余是朋友,今天就爱而不得去死了。” “游余肯定也是同性恋,不是一直护着她。” “游余她爸就找了小帅哥跑了,我懂,这病是遗传的。” 本就是嘉平附近偏远的小城镇,去市区那么久,凝视车窗外景色,能目睹黎明至日暮的迁延。 但游纾俞没想到,竞赛回来后已经很晚,连日光都看不到。 夕阳沉没,自此白昼俱是无边黑夜。 竞赛前一日,游纾俞记得,她从学校那些不学无术的混混手里救下受气的女孩。 送她回寝室,给她上药,被亲了一口。 措手不及,但也没多想,询问,女孩就腼腆笑笑,说是对朋友的感谢。 一心钻研高考,想要逃离小镇的人,脑袋里俱是公式与原理,感情上能有多敏锐。 游纾俞曾听到过风声,女孩喜欢她。 可她最对同性恋避之不及,因为没见过几面的所谓“父亲”,也因为众人提及这个词语时暗笑揶揄的神情。 她没办法给女孩回应,她禁止成为自己最厌恶的那类人。 却在竞赛结束后,去商店买了一组水彩笔,当成给女孩的礼物。 她爱绘画。 游纾俞想告诉她,逃离小镇,就再不会有人欺负你。 至于被亲吻的那一瞬间,有心动吗?有觉得相较于男人,更偏心于女孩子吗? 游纾俞自发掐灭心头火焰。 她不敢想。 纵然天秤浮动,早已无言偏向一侧。 可是回来已经迟了,游纾俞买回来的画笔,竟没有一支比深秋水泥地上迸溅的红叶鲜艳。 从抽屉里找到女孩只留给她的信,信里诉尽衷肠,文笔细腻,但视角与叙述紊乱。 不难推测女孩被欺凌后,逐渐染上了心灵上的风寒。 只把她当成唯一的希望,却来不及等她回来。 她害死了女孩。成为那个寒秋,风言风语喧嚣尘上的唯一罪魁祸首。 游纾俞再没办法接受任何人。 她天生不喜男人,却逐渐也对女人的触碰产生排斥。 应激到只是无意衣料蹭到,就作呕般反胃一整日。 久而久之,和女性同学、同事站在一起,过于亲密,便对众人窥探嘲弄的视线分外敏感。 李淑平为她改了名字,慈和柔软的人,起的名字也那么好听。 纾,宽舒;俞,安定且愉快。 老人登记时对游纾俞说,她从不是生来多余的人,而是沉静聪颖的好孩子。 但改了名字,躯体仍旧是那个躯体。 从骨子里病败到极致,充斥对自己的厌弃。 风寒好像感染到了她身上,从此如骨附蛆,人生分裂而彷徨。 直到那一天。 灰调弥漫的、毫无生机可言的大学生活走过三年后,落入随机但又戏剧性必然的某日。 游纾俞在一间装潢明亮上流的琴行遇见冉寻。 彼时,她衣着朴素,自惭形秽;而玻璃落地窗里的人姿态矜贵,笑意盈盈。 一曲略带愁思,缠绵幽婉的《秋日私语》,将水泥地上渗透的鲜红洗刷殆尽。 像梦一般,冉寻说喜欢她,要追她。 梦境里的时间流淌速度似乎放肆而恣意,不随人的心意而转变。 春日何其短,夏季苦长闷热,爱恋困在暑热蒸汽里升温,却不过如蝉活一夏般短暂。 再然后,陡然跌入深秋。 “那就到这里。”雨幕里,面前的人没有打伞,在轻轻笑,嗓音飘忽到被落雨沙沙声淹没。 花束背在身后,估计被浇得七零八落,但依旧是极为鲜艳明媚的颜色。 像冉寻对她坦荡而热情的追求。 也与那个秋天,红叶的刺目何其相似。 游纾俞眼睁睁看冉寻离去,到她再也触及不到的地方。 像高中时闭塞落后的小镇,与大巴车七个小时才能到达的繁华嘉平之间的距离。 后来变成嘉平,和德国之间的七千公里。 游纾俞盲人般摸索,在原地孤寂打转,可触手可及,却都变成深不见底的黑暗。 好像冉寻离开的背影与学生时代再没办法挽回的遗憾重合,再也不分彼此。 惊惧感让游纾俞惊醒。 坐起来,丝绸睡衣粘黏,满身都是冷腻的汗,头脑也昏昏沉沉。 还好是周六,不耽误工作。 她心跳匆匆,一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也不知道如今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 只慌忙抓起来手机,拨通冉寻的号码。 提示关机。 又不死心打了几次,始终都是同一道机械死板的女音,关机。 游纾俞顾不上多加思考,胸口仿佛破了个洞,被无措与失重感填满。 她想起昨晚还算愉快,却又不太真实的回忆,想起冉寻纵容着她,载她回家,还给她发促狭狡黠的消息。 现在就想见到冉寻。 游纾俞随意拾了几件衣服穿好,匆忙间赶到楼下,拦了辆车,说要去“月亮湾”。 话说出口的瞬间,忽感心悸,畏惧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并不存在的细节。 好在计程车司机没有异议。 她乘电梯,敲响昨晚还曾拜访过的,熟悉的某间房门。 等待一会,倦懒微哑的女音响起:“来了。” 游纾俞怔怔立在原地,看冉寻身着法式长裙睡衣。 似乎刚醒,睡得有些乱七八糟的,深褐发丝也平白支棱起几缕,但依旧诱人漂亮。 有生活气息,也颇真实。 一瞬间鼻尖发酸,她顾不得矜持,紧紧搂住面前人。 将脸颊贴进还温暖着的、散发栀子香气的怀抱。 “有点想你。”低低开口。 “早安。”带笑的柔软嗓音自头顶响起。 “不过,应该是午安,游老师,睡得好香呀,我有点饿了。” “昨晚看过消息了?”冉寻虚虚圈住游纾俞的半截细腰,问。 “是因为早餐派送迟到了,午餐时就把自己送过来了吗?” 被轻浮的话惊醒,才觉一切都是真实。 游纾俞悄抿唇。 正经轻声答:“白天不许做那种事。” “不过是你的话。”扫视一眼冉寻,脖颈染上热意,不自然垂眼。 “……我允许。”
第32章 冉寻将人请进来, 顺手带上门。 还从没见过游纾俞会顺着她不正经的话说下去,于是弯起眸子,善解人意问:“真的?现在被子里还温热, 去吗。” 本以为女人不会当真的,毕竟她只是随口一说。 周末睡到自然醒,开门一瞧, 竟然是昨晚才在相同场景分别的人,还主动抱住她。 任谁都会多想几分。 女人不经逗,抱了一阵总算缓过神,匆匆瞥冉寻一眼, 窘迫拉远距离。 被意味深长地掐了掐腰际, 才知道自己刚才说了多出格的话。 “你该起床了。”轻声回。 “好呀,昨晚被游老师按得舒服,你走之后我就休息了, 睡得很饱。” 冉寻慵懒伸了个懒腰,连话音都被拖得长长的。 抬手, 颇有礼貌地示意游纾俞到里面坐。 也像从没说出刚才的邀约一样,转移话题,“吃过午饭了吗?没吃的话,我来点外卖。” “不是有厨房吗。”游纾俞静静看她,有些意见,“我给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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