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副表情,蓝苏在蓝家待了十几年,看得清楚。 霍烟自小在商圈里摸爬滚打,自然也看得清楚。 只是,都不是省油的灯。 蓝苏缓缓落座,挨着霍烟的位置。 按照蓝浩天占便宜的性格,这桩婚姻,除了带来的表面收益,他一定还会跟霍烟谈额外的价码。 只是,她好奇这价码是什么,更加好奇,霍烟如何应对。 霍烟坐在轮椅上,脊骨笔挺,又透着一丝掌控一切的慵懒。手肘横搭在桌边,腕表从西服长袖露出,反射黑凛的光泽。她抬眸,镜片下的眼睛看向蓝浩天,三分嘲讽: “嫁一个女儿,就要5%的股份,蓝总,未免有些狮子大开口了。” 霍烟经营的公司,是霍家的招牌——梅艾丽娅珠宝,市值百亿。 5%,已经是天潢贵胄一般的财富。 蓝浩天笑得谄媚,却又端着长辈的架子,精心打理过的灰白的头发反射出发蜡的光泽: “霍总言重了。我这个女儿,很小的时候就出了意外,一直在医院躺着。这么多年,我们全家可是把她当做掌上明珠来养的。好不容易苏醒,霍总又要娶过门,跟把我们夫妻俩的心挖走了,有什么区别呀?” 霍烟淡淡一笑,看不出喜怒,“蓝总见谅。梅艾丽娅的股份一直有人做主,但做主的人却不是我。” 的确,霍烟是总经理,但总经理之上,还有董事长,那是霍家的老爷子把关的。 霍烟接着说:“要是被老爷子知道,蓝家从我手里挖了股份。您觉得,他会怎么做呢?” 真正的威胁,不是抽你的筋,扒你的皮,而是什么都不说,只轻飘飘的一句“会怎么做呢”。 蓝浩天怯了,光是霍烟就足够吓人,别提后面的老爷子,于是改口: “说的是,说的是......那不然这样,给其他的也行。听说,霍总在市中心盘了一栋商场,用它来下聘,那也挺好!” 楚美莲在一旁帮腔:“就是啊,霍总。您看,普通人结婚,那也是要聘礼的。您要我们家一个女儿,我们家要一点聘礼,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嘛。” 这下,霍烟松了口,爽快点头: “不错。蓝家出嫁一个女儿,是得要点聘礼。” 镜片下的眼帘缓缓抬起,聚焦到蓝浩天夫妇二人的脸上,淡淡说: “那就把这栋商场过给蓝苏,如何?” 蓝苏一顿,潜意识看向霍烟,却只看到金边眼镜反射的光线,看不见眼神。 自从踏进蓝家,她连操场都没去过,眼镜一眨,就有了一栋商场?
第8章 试探(一) “那就把这栋商场过给蓝苏,如何?” 一语既出,整个餐桌陷入沉寂,仿佛一个重物从天而降,发出巨响后,硝烟笼罩了一切生灵。 霍烟的音色很奇怪,比寻常女性的冷许多,且不单单是冷,还带着一股割裂感。像极了冰块在磨刀石上磨成细窄锋利的冰刃,拿去割稻草一样,切断植物组织的割裂的声音。 长桌之上坐了一圈的人。 霍烟、蓝苏、蓝浩天、楚美莲、蓝姗,个个都停下手里的筷子。 蓝苏侧目,看向身旁的霍烟,总觉得那副金边的镜架下,藏着一双吃人的眼睛。 好在,吃的不是她。 好半晌,蓝浩天反应过来,笑着皱起四层抬头纹: “霍总,您这就开玩笑了。” 楚美莲也慌忙地笑了一下:“就是,霍总,这聘礼都是给父母的,哪有给女儿家自己拿着的?” 蓝苏心里冷了不少,垂眸,看看自己放在桌布下的手,觉得这桌布的确材质好,轻轻一遮,什么腌臜污秽都藏起来了。 一旁,霍烟的眼珠动了一动,瞥到她桌布下不安的手,不动声色地抬起眼帘,故意问: “那蓝总觉得,这栋楼应该给谁?” 蓝浩天搓了下手,试探着往前探了下上半身,说:“这个,霍总,你看啊,我们家一共三个女儿。这几年,古董生意又难做,我也累了,想早点交给下一代。姗儿是我的大女儿,她的条件这么好,我们做父母的,也不能给她拖后腿,是不是?我就想着,把这栋楼过给她,这样,她以后接管生意,手里也有点底气,是不是?何况,你跟蓝苏也结婚了,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给谁不是给呢?对吧?” 给谁不是给,偏偏不能给蓝苏。 这套说辞,霍烟听得多了。她直勾勾盯着蓝浩天,眼神落到他的头顶,无形中带一股居高临下的压迫。单薄的唇动了一动,语气淡淡: “拿蓝苏的聘礼,给蓝姗铺路,用的还是霍家的财产。蓝总,你把我当什么?” 她脸上没有表情,只是眼尾下耷,在镜片的折射下,一刀刺进蓝浩天的脊梁骨。 蓝浩天见她脸色不对,连忙解释: “霍总,我们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您也要理解理解,我们为人父母的心情嘛!不然这样,商场就过到我的名下,就当蓝苏这个女儿孝敬我的,怎么样?” 蓝苏在心里冷笑,纵然见惯了蓝浩天的嘴脸,也知道他无利不图,但在霍烟的逼迫下露出抱头鼠窜的狼狈样,当真可笑。 当真连装都不愿意装了。 她知道,在蓝家眼里,她就是一把刀,一个工具,一个谈判的筹码。 外套的衣角搭在腿上,口袋里,是张姨刚给她的金镯子。 纤细的手指隔着衣料攥紧那镯子,攥着十余年在蓝家,唯一被当成人的证据。 霍烟的声音再次响起,锯子般穿透餐桌: “聘礼是该下的。只是,不知道蓝总按照这份聘礼,愿意给多少嫁妆?” 嫁妆? 蓝苏对这个词很陌生。自从这桩婚姻开始谈判时,她就没听过这两个字。 同样震惊的,还有蓝浩天,失措地看了看楚美莲,讪笑: “这个,这个么......” 霍烟等了片刻,等着看这几人脸上的算计慢慢变成奸滑,再慢慢地,露出出尽洋相的慌张。 等蓝浩天的喉咙再挤不出一个字,她才开口,这一次,便是全然掌控了局面的主导权: “蓝家跟霍家,虽都是做生意,但规模到底不在一个层面。这个婚一结,到底哪家获利更多,蓝总心里有数。只是,我心里还是喜欢蓝苏,大婚一场,没个像样的聘礼说不过去。那便这样,那栋商场呢,就过到她的名下。一来,算是聘礼,二来,也是我们的定情信物。” 语罢,下巴微微扬起,拖慢声音,问: “您觉得呢?蓝总?” 蓝浩天握着茶盅,手捏得指根都白了。但喉咙却被掐死似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奸滑的眼神飞来飞去,找不到落点,最终,只能答应。 晚宴结束,助理江枫收到过户办理的通知,瞪圆了眼睛,直勾勾看着屏幕上的字,每个字都认识,但连起来属实难以理解。 一旁,小助理许盼盼跳脚: “我靠!不会吧?这栋商场花了多大力气才盘下来,说送人就送人啊!” 江枫赶紧拍了她一下,让她小声些。 许盼盼的脸皱成一团,压低声音凑近: “不是,枫姐,你说老板为什么突然一掷千金啊?白天才领证,晚上就送楼。那可是市中心的大商场哎!上下12层楼!价值9位数的大商场!” 江枫恨铁不成钢地捂住她的嘴:“小点声!被霍总听到了,炒你鱿鱼!” “唔......” 许盼盼百思不得其解,将公文包环抱在胸前,脚一踮,探头望了望屋里不怎么说话的蓝苏,嘀咕道: “这是狐狸精附身,给咱老板下咒了啊......” 至于蓝苏,她也不知为什么,一顿晚饭的工夫,自己就变成了祸国妖妃。 甚至,她连一句话都没说。 那种感觉,有点奇怪。 好像行走在一张悬空的渔网上,一脚实,一脚空,她从这头走到那头,从8岁走到19岁,颤颤巍巍,步步为营。突然之间,下方传来一个声音,说,我接着你。 蓝苏没有自己的东西。 衣服,钱财,地位,甚至连命都是蓝家的。 但是那天,一无所有的她,一句话都没说,就得了一栋楼。 说欣喜倒也没有,毕竟,她一向对钱财不甚看重。但,就是有了一丝踏实感。 她产生一种错觉——这个传说中的玉阎罗,似乎,没有那么可怕。 夜幕降临,晚宴结束。 蓝苏与霍烟踏出蓝家大门,蓝浩天只将人目送到门口,二人踏进前院长长的花园走廊,终于回归宁静。 蓝苏的余光看着霍烟,这人坐着轮椅,高度只到她的胸口,分明矮了一截,却没有任何削弱。反而,无形之中好像站着一个巨人,让人不得不仰视。 很奇妙。 发生在霍烟身上的一切,包括霍烟主导发生的一切,都很奇妙。 蓝苏吸了一口夜晚的冷气,缓缓吐出,说了当晚的第一句话: “今天,谢谢你。” 霍烟没听出更深层的情感,单从利益方面来说,这个谢,仅仅包括那栋楼的归属。 “别急着谢我。商场虽然在你的名下,但怎么经营,怎么招标,我说了算。” 招标? 蓝苏从未往这方面想:“当然。我不懂珠宝,也不懂生意,以后你决定就好。但是,还是谢谢你。” 谢谢你,在湍流的河水中,愿意托住我。 霍烟没说什么,似乎思维还是在生意上。两人静静往前走着,蓝苏自我反思,是不是哪句话惹她不高兴,亦或是触碰到了逆鳞。 走到门口,助理江枫已经把后备箱打开,放下轮椅上车的缓冲板。 那时,霍烟终于开了口: “要谢的话,今晚的车你开。” “好。” 蓝苏下意识答应,甚至,迈向轿车的脚步也加快,直到迈出去好几步,恍然回神,心里多了几分警觉,驻足,转身: “我不会开车。” 并非蓝苏不会开,而是她现在冒充的二小姐,在医院沉睡11年的温室娇花不会开。 霍烟一定知道这一点。 问题是,她为什么会这么说。 是单纯想试探她,还是提醒她,身份已经暴露?
第9章 试探(二) 兰滨的夜晚十分寂静,西面多山,南面靠海。一到晚上,幕天席地压着一片沉寂,恍若一块黑色的幕布笼罩而下,吞噬一切声音。 黑色的加长私家车行驶在蜿蜒山道,车前灯投下光斑,似一只在巨龙身上爬行的萤火虫,渺小如尘。 后座的女人十分安静,面朝窗外。 白衬衫扣到最上一颗纽扣,乌黑的发披垂,眼神望着窗外,又好像望着遥远的某一个点。姣好的面庞倒映在车窗玻璃上,经过路灯时,金黄的光线落下,均匀温柔地在脸上晕开,油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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