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飘到从前,在冰封的内心深处,挖出那块腐烂的血肉。 “我前半生,走的所有的路,都是黑的。从我父亲冤死,我的腿被打残开始,我的世界就是黑的。我就像一条压在石头下面的虫子,没有人看见,没有人在意。但,却所有人都想上来踩一脚。说真的,那时候是生是死真的无所谓,因为连我自己都看不见自己。 后来......我回霍家,凭着那口气,我当上了梅艾丽娅的总经理。他们看到我,开始尊敬我,奉承我。但你知道那种感觉么?就好像是玻璃窗上的苍蝇。他们说什么,你光芒万丈,你前途似锦,却谁都想上来拍一巴掌。 我呢?我在玻璃窗上看到世界的光。是,是比在石头缝里好一点,但我跟世界隔着那面玻璃,怎么撞也撞不开。” 除了蓝苏,霍烟从未跟谁这样敞开心扉地诉说从前。一是过去了,二是没必要。她永远不提,就好像永远不在意。然则,直到她遇见一个人,可以让她释然地说出那段破烂不堪的曾经,才算真的不在意。 深邃的眼眸漫上水雾,霍烟凝视着她闭阖的睫羽,想象着,这双眼睛睁开时的岁月静好的模样。 “苏苏,你知道么?是你帮我打开了那扇玻璃窗,让我进入这个本来跟我格格不入的世界......” 哽咽了一下,一字一句道: “因为你,我开始爱这个世界。” 低头,抵着蓝苏硌手的手背,却在触碰的那一刻,再也抬不起来。滚烫的泪如珠子般落下一颗,在柔软的棉被表层发出“啪嗒”一记声响。 霍烟极少落泪。 可上一次,在昭耶岛听着蓝苏把绑匪引走时,在地窖里落泪之后,泪腺似乎就敏感起来。说这么会儿话的工夫,竟已泪如珠帘。 嗒!嗒!嗒...... 豆大的泪珠不断落上棉被,很快蔓延开一团濡湿。在这呜咽之间,握在手里那纤细的手指却动了一下。幅度很小,仅是第一个指关节弯曲了一下,但似乎不甘心,吃力地又动了一下。 这次,指甲反射出盈盈光辉,终于让沉浸在伤痛里的某人感受到了异动。
第160章 苏醒(二) 捧在掌心的手指传来异动, 霍烟一怔,定睛看了眼, 确定食指又弯曲了一下,错愕看向床头,闭阖的眼帘吃力地掀开了一条缝。那缝窄窄的,却足以在黑云漫步的夜空划开流星。 “苏苏!是我看错还是真的?你醒了!” 霍烟扑上去,轻柔地问: “我在这里,能看到我吗?我是阿烟。” “嗯......” 蓝苏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再睁开时,仍旧只有细细的一条缝。眼睛是木的,脸也是木的, 用了极大极大的力气,才将眼珠动了一下,看向守在床头的人影。 人影真模糊啊,像800度近视忘了戴眼镜,轮廓似毛玻璃废品, 边缘炸开一圈针毡, 一团白, 一团黑, 糊得不行。偏偏,在这样糊的视野里,她还是一眼就认出眼前人。 “阿烟......” 氧气罩里传来破碎微弱的声音, 拯救了被碾踩在脚底的灵魂。 “是。”霍烟欣喜若狂,轻柔地抚摸着她的额头和眉眼,“是我, 是我......” 她魂牵梦萦的爱人从死神手里挣扎了回来,从生死一线的枪口, 到不见天日的山洞,再到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床。整整三日的悬心终于放了下来。 世界上最可怕的梦是美梦。因为梦到所有的花好月圆会在梦醒的那一刻碎成粉末。 最美好的梦其实是噩梦。梦中的生离死别恩断义绝,会在苏醒的那一刻告诉你,都是假的。 蓝苏没有醒来的时候,霍烟一直沉浸在恐怖的噩梦里。梦与现实最微妙的地方在于,发生了可怕的事情之后,人们往往祈祷这是一场梦,却又怕事情走到最后,不过都是血淋淋的现实。 相望无言,蓝苏的视线逐渐清晰,目光落上这人脸上的泪痕,糯糯问了一句: “哭......了?” 顿挫的音色似轮胎碾过玻璃渣,虚弱喑哑,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来。 霍烟狼狈地别开头去。 在蓝苏面前,霍烟只哭过一次——告白那天,她喝多了,一边哭一边抱着蓝苏的腰,说,婚姻不是交易。 那时喝醉了,控制不住情绪,尚可理解。但现在她是清醒的,得控制一下。 坐直身板,扭头扯了张纸巾,胡乱往脸上擦: “太久没睡觉,眼睛酸。” 霍烟真的好怪。刚才还想着,为了蓝苏可以连命都不要。可是蓝苏一醒,又想着要维持自己可能因为“傻子经历”而不怎么聪敏的形象。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帮你叫医生。” 蓝苏累极了,痴痴地望着她,虚弱的表层之下,酝酿的全是柔情: “阿烟。”声音细微得不行。 “哎。”霍烟应她,起身摁了下床头的呼唤铃,顺势坐到床边,“是不是伤口疼?你等一下,庄医生马上来。” “阿烟......”蓝苏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仍旧偏执地叫她。 霍烟俯身,轻柔地摩擦着她的眉峰:“怎么了?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吃力的声音从氧气罩下方传来:“我快......抓不住,你了......” “抓不住?” 霍烟低头去看,果然,蓝苏的手吃力地抓着她的衣角。与其说抓,不如说掂。拇指食指两根手指捻着衬衫衣角的边缘,指尖白得吓人,毫米级别的面积,却已花光蓝苏所有的力气。 心口一软,她哀求地扑上去,捧起惨白的手: “换我抓你,苏苏,换我抓你......” 熟悉的体温从手心传来,蓝苏微蹙的眉头才终于纾解: “是真的。” 不是梦,不是幻觉。 “嗯,是真的。”悬心三日的霍烟知道这句话后面代表着什么。 “真的阿烟。” “对,真的阿烟。” “我们回来了?” “是,我们回来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嗯,我当然会来找你。” “你救了我。” 这下,霍烟没有顺着她的话往下说,反而喉咙突然哽咽: “不,苏苏,是你救了我。你救了我......” 在流放边疆的冗长道路上,一把刀劈断囚徒的镣铐。 蓝苏定定瞧着着她,盯着这几天不断在昏迷的梦境里出现的,终于不是幻影的真实的霍烟。 “难受。”她说。 “哪里难受?” “氧气罩。” “你还很虚弱,要戴着。” “难受。” “那,”霍烟犹豫了一下,在理智和感情用事之间立即选择后者,“我帮你摘了好不好?” “嗯。” “两分钟,我们透透气,然后再戴上。” “嗯。” 霍烟倾身,一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一手小心翼翼将氧气罩从头顶的位置摘了下来。两手并用拨好凌乱的头发,食指摸了摸鼻梁上的罩印。 没有氧气罩的隔阂,蓝苏整个头小了一圈,脸上的苍白更加直白,脸上瘦得一点肉也没有,柳叶形的眸子衬得圆溜溜的,嘴唇裂开一道一道竖条的痕迹。偏偏还怕霍烟担心,用力挤出一个笑,让霍烟看着心里更疼了。 “嘴都裂开了,要不要喝水?”她问。 “嗯。”蓝苏乖乖地眨了下眼睛,“你喂我。” “好。” 霍烟把保温杯里的水倒掉,重新接了热水,再兑了纯净水,浅尝试了下温度,不冷不烫,刚好。 “吸管呢?” 抽屉里没有,可她明明记得霍眉欢买饮料送了一支。 “苏苏,你等一下,我去买个勺子。” 私立医院的配置很齐全,楼道尽头的贩卖机里,便卖着许多住院小物件。譬如餐具、一次性毛巾、卫生巾。 可蓝苏却没依她: “渴。” “很近,就在楼道里,我马上就——” 门开到一半,顿住,回头望向蓝苏,只见这人偏着头没看她,似是在赌气,气她不解风情。要不是耳根那一点绯红,暴露她一丝羞赧,霍烟真要那样错下去。 恍然回神: “那,我喂你?” 这下,蓝苏唇角终于露出一点笑意:“嗯。” 重新坐回床边,喝了半口温热的纯净水,朝病床上的人凑去,刚要碰到时,门口传来轻慢的斥责: “刚醒就摘氧气罩,墓地选好了么?” “咳咳咳......” 一个慌神,嘴里的水吸了一点到气管,呛得不行,硬着咽下后接连呛了十几秒,脖子胀红。 “阿烟。”蓝苏心疼,奈何身上没有力气,只勉强拉了下她的衣角。 “咳咳!没事。”霍烟稍平复了一下,宽慰着摇摇头。 如果论霍烟在这个世界上怕谁,恐怕庄锦文得占一个席位。 当初她双腿残疾,是庄锦文带着国外最先进的技术回国给她治好的,脾气差,嘴毒,复建强度大到能让普通人崩溃,霍烟硬是坚持下来,才重新站起。 那之后,凡是跟医学沾边的事情,霍烟没说过半个不字。 氧气罩重新戴回去,庄锦文才没说什么,好看的脸上没有表情,掏出温度计在蓝苏左耳和右耳分别测了一□□温。 “还有点低烧,怎么样?除了伤口,还有哪里疼?” 蓝苏眼巴巴回答:“没有。” “伤口呢?” “不疼。” 庄锦文没什么耐心,没在伤口上再做什么文章,只说: “你不跟我说实话,下次问诊我只能叫霍烟出去。” 怕霍烟担心所以不说实话是吧?那我就把人赶出去。 果然,蓝苏慌了一下,看看霍烟,又看看庄锦文,无奈道: “疼。” “除了枪伤呢?”庄锦文继续问。 “脚。” “右脚踝么?” “嗯。” “这是因为你前段时间刚骨折,还没有好全,这次有点复发。片子拍过了,骨头没事,就是有点肿,给你敷着药呢。” “好。” “肺有感觉么?” “肺?” “你肺部有点感染,呼吸的时候,有没有觉得肺脏、气管疼痛,或者呼吸困难?想咳嗽?” “没有。” “好。” 庄锦文在患者临床表现一栏洋洋洒洒落下一行只有她自己能看懂的字,停笔,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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