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一张连肉丝也不曾有的脸,游夜却好似看到它正在笑——笑得讥讽,笑得得逞。笑得令几乎一出生就与死尸打交道的他,竟也瞬间毛了手脚。 看着不久前无论勇猛还是速度都远胜活人百倍的尸人,现下全似睡着一般,枭的心顿如被人从悬崖之上推向下方的无底深渊。 她眼神无望地朝游夜觑着,见他早因惊愕不知所措,便无奈转头对身后杀手们道:“别愣着,去把骨笛抢回来。” “这……大人……我们……”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何况这咬人的蛇此时就在面前朝你扬头吐着信子。才死里逃生的他们哪里还敢上去,一个两个的全躲在后面,支吾着犹豫不前。 “一群废物!”枭低声骂了一句,只恨手下这些人不争气——平素里杀人放火干得毫不手软,如今面对这东西,不想竟怂成如此模样。 可话当另说,她又何尝不犯怵?没奈何,也只得攥紧手中双刀,硬着头皮面向骨架而立。 “它——过……过来了——” 当真只是眨眼工夫,不知谁忽地发出一声惊惧的嘶吼,枭顿觉有阵邪风欺至眼前。 她的头脑还未来得及思略,身体已下意识做出反应。随即刀刃磨过骨骼的声响刺耳传来,竟是那具骨架从枭的双刃边飞快地掠了过去。 锋利的刀刃在它白森森的胸骨上留下两道刻痕,它却浑然不在意,居然径直向后方人群中冲去。 腥风猎猎,影一般从游夜身边射过。他心神一恍,终于惊恐万状地回首,果然见那白骨举起手中骨笛就要往墙壁上拍去。 “快拦住它!”想他一番心血全然于此,见此情形,怎能不惶然失措。 而这些杀手纵然早已被恐惧填满了身心,但经年累月的训练早成就了他们迅速反应的能力,以及习惯性顺从的意识。是以,听到游夜的命令后,他们分明不想面对,却还是提着长剑,不自知地迎了上去。 “啊——不……不要!不——” 迎上去,亦不过炮灰罢了。 骨架手中的藤蔓,锋利赛过新出火的神兵,被劈砍中的人,能亲眼看到自己的身体如何被分成两半。更残忍的是,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被切割出的肉、筋、脉、骨一层层断开时的每一丝感受。 惨叫声立时从长廊中暴风雨般升腾起来。枭曾经审讯过无数犯人,砍手的、挑筋的、剜眼的……但无论哪一种,竟都不及此刻令她毛骨悚然,连手和腿都不受控制地战栗起来。 但那骨架到底是被杀手们围困在了通道中央。眼瞅着摧毁骨笛不成,它索性将骨笛扔了出去,欲将其摔碎。倏忽间,一个身影快速从一侧石壁游走过去,与险些撞在石壁上的骨笛磕在了一起。 游夜摔了个头昏脑涨,下一刻便似怀抱贵重财物一般将骨笛抱在了怀里。但不待他站定,石壁两侧倒挂的藤蔓又不知何时蓬蓬勃勃地疯长起来,钢鞭一般扫向他。 枭的心情早已无法用言语形容。眼下正经历的,和她心中所担忧的,如同两块此起彼落的巨石,交叠着砸在她的心头,将她死死压在戾王与洛宸两者的夹缝中,再难喘过一口气。 她不得不出手帮游夜,帮这些被她带出来的人——人若没了,便是真的什么都没了。 “洛宸。” “嗯?” 石像这边,陆晴萱阖着眼睛搂着洛宸,声音慵倦:“等出去了,你带我回龙泽山吧,回你曾经生活的地方,好不好?” “回去?”洛宸犹豫了一晌,声音不由得有了一瞬迟滞。 陆晴萱猛地睁开了眼睛,眼神中流出一丝凄凄切切道:“怎么,你……你不愿么?” 她也不晓得为什么,听到洛宸犹疑,心突然就揪作了一团——是与自己期待的回答不符吗? 洛宸却淡然一笑,道:“傻姑娘,我怎会不愿,只是十年前浩劫一场,那里只怕早已破败荒芜,恐要先费时打理。” “那就去打理嘛,还要好……好好布置一下……”想到龙泽山既是当年洛宸同师父生活的地方,也算高堂所在,她这个新媳妇,合该……再说这打理一事,不如直接将房间布置成洞房的样子。 听先前洛宸所言,龙泽山至少也该有两间房,正好她同洛宸一间,叶柒和蓬鹗一间,如此捎带着,将她俩人的事也一并办了,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其他人——他们人多,就地取材盖几间新屋亦是来得及的。 “晴萱?……晴萱——” “……呃啊?……” “在想什么?嘴角都要咧到耳际了?”洛宸轻挑着一边眉眼,笑意不解地瞧着她,不消一刻便瞧得陆晴萱红了脸。她掩饰着搓了搓手,搪塞道:“就……在想……想怎么打扫房子……” “……”洛宸将信将疑,停了一瞬,忽而却道,“哦~我晓得了。” 陆晴萱:“……” 你可别晓得了。 若你晓得了,我脸也差不多丢没了。 “房子不用收拾,我半年多前出门才帮你打扫过,最多擦一擦浮土。” 陆晴萱自认同洛宸讲话的声音已经很低了,不想还是被叶柒听了去。要是这样,那……那方才她和洛宸说的“做什么”的话题,岂不是也…… “你……你属狗的么,耳朵这么灵,还是你故意扒我墙角?!” 陆晴萱一时惶急,忙从洛宸怀里抽身。洛宸也神色凝重地站起,怔怔道:“你十年来……一直如此?” “什么如此?我可没有听别人咬耳朵的癖好。” 陆晴萱:“……” “你知我所指,并非这个。”洛宸的嗓音毫无先兆地发起颤来。陆晴萱后知后觉,此时也于霎时了然,心尖一缩不由酸了眼眶。 叶柒却沉默了。 她从蓬鹗身上坐起来,偏着头,留给了洛宸一个寂寂然然的侧脸。 不知何时,所有人都睁开了眼睛,朝三人这边看来。 叶柒的眸子亮亮的,宛如夜空中的星辰,但她偏不往洛宸这边看。蓬鹗不明就里,非要去瞧她怎么了,意料之中被赏了一巴掌在肩膀上。 似是纠结了好久,叶柒终于决心开口,声音却哽得走了样子:“我一直不相信你死了,不相信那天看到的一切,所以在九溪十八涧见到你的瞬间,都努力让自己装作如常模样。可你呢?你这个狗东西,竟让我煎熬了十年。” 她说完,索性将整个身子都背了过去。栖梧看到她的眼睛更亮了,水波闪烁着,哀婉、动人。 陆晴萱曾见过形形色色的人,见证过各种各样的感情,但似叶柒这般,却是平生第一遭。这是一种出自友情又高于友情的感情,死亡在它面前,都被迫褪尽凶恶、颓丧,变得凄美而馨然,却令人忍不住潸然。 她轻轻牵住洛宸冰凉的手,想安慰,才发现已是难掷一言…… “你欠我的,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叶柒抽了两下鼻子,终于将身子转了回来,“我也想回家了。” 说罢,她又看向蓬鹗,柔声道:“我也想让你回家。” “……好!好!回家阿叶,回家……”蓬鹗愣了一瞬,随即痴痴地呢喃,痴痴地笑,忽而又转头奔到石像下趴了上去。他双肩一点点耸动起来,愈来愈强烈,人却没有了一点儿声响。 “大人,东西已经检查好,现下要出发吗?” 众人确然休息好了,谢无亦仔细察看分给每个人的食物、水、避邪工具等物事后,确认核检无误,问洛宸道。 洛宸垂眸扫了几圈,将将颔首,忽听身后一个仓皇的脚步声传来。警钟立时在众人心头炸响,他们几乎与那声音传来同时转身,却已迟了些,竟与一个男人看了个对眼。 一时间,栖梧惊神;陆晴萱、叶柒错愕;男人们发愣。唯有洛宸骇然凝眉,鹰隼般犀利的眼神钩在来人身上,凝然不动。 来人显然对此也有些出乎意料,与众人对视少顷,忽而大叫一声转身面向来的方向,却并没有举步,只是继续大叫。叫喊声凄厉、惊恐、绝望。 洛宸早已三步并作两步,一把揪住男人衣领,将他摔酒坛似的扔在地上。 她的手结实而有力,男人顷刻间被钉在地上那般动也不得。所有人此时也俱都回过味来:为何如此沉重的脚步声,竟没有一个人提前听到? “老实交代,你是干嘛的?!”叶柒蹲下身子,把秋水插在他脑袋旁边的地里,装模作样威胁道。 “摸……摸金的……” “撒谎!”洛宸扼他脖子的手丝毫没有松懈,另一只手却将他的右手捉起,甩在他面前,“摸金的,作何右手虎口有常年练剑才有的老茧?——你是绛锋阁的人!” 虽然洛宸曾经是阁主,但绛锋阁何其大,总有她认不得的。 “……”大概没想到身份会被一眼识破,男人干干地吞咽了一口,默然了。 洛宸将他拎起来,抵在石像上:“谁带你来的?” “……” “不说?”洛宸冷笑一声,旋即右手发力,男人一个趔趄被拖拽在地,“不说不打紧,我亦可亲自去见。” “啊——不——不要——”洛宸话音才落,男人突然又疯了似的大叫起来,“那边有怪物,我不去,不去——” 众人:“……” 那边?怪物? 方才他们过来时,只此一条路,“那边”自然指的是长廊。所以“怪物”莫非是他们先前放火烧的粽子? 但显然不至于。那些粽子虽然不好对付,却不至于把绛锋阁整日与死神打交道的杀手吓成这样,显然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他或许是趁乱,好不容易逃出来的,故而不愿再回去。 “不,这讲不通。”陆晴萱听男人疯了般咋呼了一阵,仍旧想不通,“如果那边真的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们在这边这么久,却没有听到半点儿声响。还有他方才的脚步声,又当如何解释?” 洛宸凝眉忖了半刻,想起老瞎子曾与她说过的一事,隐约有了猜测。 她让叶柒看好男人,自己则沿着男人来的方向走出几步。蓦地,她停在一处,脸色骤然变得极为惶然。 陆晴萱的心自然也跟着紧缩起来,忙喊她回来。但是洛宸只是神色凝重地觑着自己,没有回答。 所幸,她只停了约莫三五分茶时,便举步回来了。 “怎么样?”陆晴萱忙迎上去问她。 洛宸神情冷肃地摇了两下头,悠悠地道:“我们当是进到一处结界地了。”
第93章 冲突(四) “结界地?” “所谓结界地,简单而言是被特殊力量分割开的两个地方。二者瞧上去或许没有丝毫差异,但内里乾坤却大有不同。”洛宸说着走到陆晴萱身边,抬手扶在她肩头,手指似若无意地在她颈侧摩挲了下,“我方才瞧你嘴唇在动,知你当是在唤我,却不曾听见半点声音。是以我猜,我们现下所处,便是一处能隔绝声音的结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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