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壁绝倒,瞪了她一眼:“吃吃吃,整日除了吃还知道什么?” “诶?你这人真是——”画钩嘟嘟囔囔地入内,见了薛婉樱不由委屈道:“明明是涂壁姐姐说想吃汤饼,我才让灶下做的,怎么说是我整日只知道吃呢?” 薛婉樱莞尔,片刻后才道:“你去盛一碗汤饼来吧。” - - - 薛婉樱端着漆盘入内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了。女孩向内蜷缩在她榻上,看上去仍在酣眠,她的步履声、窗外的鸟鸣声都无从惊醒她。薛婉樱只好将手头的漆盘搁到案几上,自己则坐到榻边,想要叫醒甄弱衣,让她好歹吃些东西再睡也成。 她伸手,轻轻地推了推甄弱衣的肩膀,柔声道:“弱衣,起来了。” “我不!”甄弱衣睡得迷迷糊糊,抱紧了被子,几乎将自己缩成一团。 薛婉樱不由有些啼笑皆非,实在是就连她的女儿,六岁起都不曾再有过这样幼稚的举动。女孩的头发很长,搭在她新换的药草枕头上,像倾泻而下的瀑布。 “再不起来,便没有朝食可吃了。”她忍笑,再唤了她一声。 过了有一阵,甄弱衣才终于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枕上带有一点点清甜的香,味道很淡,就像它的主人一般。入眼看见垂着深红流苏的床帐,甄弱衣才终于想起来,自己昨晚都做了些什么。 头痛、而且心虚。 她飞快地坐起身,胡乱套上两只搁在床底的桃红修鞋。过程中还分出心神,偷偷地张望了一眼坐在旁边的薛皇后。见她面色如常,嘴角甚至带着点促狭的笑,这才常常地松了一口气。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她如此害怕在薛皇后面前出糗。若非要找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缘由……她又侧过脸去偷看薛皇后面上的神色。她的眉毛细而弯长,一双眼睛滟滟含波,像是能够窥探出人的心思一般。她是美的。没有人愿意在美好的同类面前展露自己的不堪。甄弱衣想。 薛婉樱见她终于醒了,指一指摆在案几上的漆盘:“吃了汤饼,自己把药搽了,然后来外头见我。” 甄弱衣嗯了一声,踩着绣鞋去取那瓶搁在案几上的玉肌膏。 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薛婉樱昨晚垂着头替她搽药的时候神情专注的姿态,发丝间的兰麝幽香萦绕在她鼻翼,让她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 - - 薛皇后果然在外间等着她。但出乎甄弱衣意料的是,咸宁公主也在。天子有意削弱世家之势,所以不欲让太子和薛皇后太过亲近,早早地就让太子搬离了丽正殿。对咸宁公主则似乎没有太多的忧虑,因而咸宁公主长到九岁仍能够随着母亲一同居住在丽正殿,不必分离。 但薛皇后有话要对她说,把咸宁公主叫来做什么呢? 甄弱衣觉得自己糊涂了。 她走上前,曲腿跪坐到案几后。入宫将近四年了,她仍有些吃不消宫中的繁文缛节,跪坐便是其中之一。外头民间早就不时兴什么跪坐了,胡凳胡床坐着不知有多舒坦。 不知是不是得了母亲的授意,咸宁公主待她表现得倒是很是友善。见甄弱衣手上缠着一圈白纱,关切道:“娘娘手可还疼?” 甄弱衣摇摇头,也笑着答道:“好多了。” 咸宁公主听完,笑了笑,不再说话。 谁也没有提起这伤是怎么来的。昨晚的事情倒像是一场虚无的梦。宫里的孩子都要更早慧一些。咸宁生得很像她的母亲,只是气度却不像。薛皇后要更清丽温柔一些,她的女儿却多少带了些英气,像璀璨又华丽的宝石。 直到坐在上头的薛婉樱开口,却不是向她,而是对咸宁公主道:“明日起,甄娘娘和你一道——”说到这里,薛婉樱看向她,像是刻意为了照看她的颜面,改口道:“你屋子里的书,让宫人取来给阿娘吧。” 甄弱衣看到咸宁公主弯了弯嘴角,应了下来,而后对薛皇后道:“阿娘,女师昨日布置的功课女儿还未做完,这便先回屋了。” 薛皇后点点头,又叫住女儿,“等等。” 她伸手将女儿招到跟前,动手正了正她鬓发上的小金钗,才微笑着道:“去吧。” 甄弱衣在一旁看着薛皇后的动作,也不由微笑了起来。 真好呀。 - - - 女儿走后,薛婉樱才转过脸来看她。看了一阵,不知怎的笑起来,抿着唇道:“罢了,你暂时跟着我在丽正殿住上一阵吧。我亲自为你授课。什么时候你能将女四书都默出来了,我也可向陛下交差了,你再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弱衣妹妹:那我默不出来是不是就可以不走了?
第12章 在这之前,甄弱衣甚至不知道女四书指的到底是哪四书。 她的父亲不过是一个附廓县邑的六品知县,月俸并不可观,寻常又要时常和上司同僚周旋,还要养活家中的好几房姬妾。即使时常能从富户手中剐些油水,再加上妻子的嫁妆,日子过得也并不那么阔绰。教女儿读书这样锦上添花的事,自然是能省就省的。 还是直到入宫采选之前,为了让两个女儿不至于在御前出丑,甄弱衣的父亲才让甄弱衣和姐姐跟着家中的兄弟和西席念了几天书,好歹认了几个字。 因而当甄弱衣看着案几上一字排开的《女戒》、《女论语》、《女范捷录》,几乎就是眼前一花。 “这些——都要背下来么?”她转过脸,看向一旁的薛皇后。长长的睫毛搭下来,像小扇子一般刷得人的心头有些痒。面对薛皇后她仿佛天生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软。 她极少从他人处得到脉脉温情,她的父母生养她更多的将她当作一件可以牟利的珍宝,珍宝是需要呵护的,不然怎么能卖出一个大价钱?而她的夫主荣养她,不过是将她当作一个可以用来取乐的玩意,因此一旦她惹怒了他,让他感到不悦,他也丝毫不吝啬于对她的惩戒。更遑论宫中大多数的女人戒备她、恨她。 她在诸多的恶意里顽强地生长,出于本能地长出了一层坚硬的壳。不管他人如何轻视她厌恶她,只要她躲在这层壳里,就什么也感受不到。 可薛婉樱却是不一样的。 她是她的反面,天生柔软多情,对待陌生人也充盈着善意。甄弱衣以为自己有着最坚硬的躯壳,但被柔软的春风一吹,还是不由试探着露出了肚皮。 薛婉樱听到她的话,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不说话。不知怎的,她总觉得薛婉樱今日似乎格外开心。开心好呀。但背书不好。尤其是背着这样无趣更无意义的书。也不知道她若是将这个想法宣之于口,会不会引来天子更甚的怒火。想到这里,甄弱衣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薛婉樱又转过脸睇了她一眼,然后微微倾身,将其余三本推得离她们远一些,只剩下一本《女戒》。 甄弱衣认命地拿过书,翻了起来,书页间有不少字迹工整的簪花小楷,想来应当是出自咸宁公主的手笔。她一边翻着,一边等薛皇后的讲解,薛皇后却只是将书摆到案几上,贴近她,拉着她的手贴着书上的方字,一句一句地念起来。读书的间隙,她走神了,因为薛皇后的一缕头发散了开来,拂着她的脸,有些痒。 她问薛皇后:“娘娘何以不告诉我书中讲的是什么呢?” 薛皇后看了她一眼:“这不是告诉你了?” 甄弱衣盯着她看了一阵,摇了摇头:“娘娘只告诉我,这字怎么读、怎么写,却没有告诉我这些字合在一起到底是什么意思。” 薛婉樱微笑着,并不直言,而是对她道:“你知道《女戒》出自何人之手么?” 甄弱衣诚实地摇头。 薛婉樱于是柔声道:“让我来告诉你。它出自班昭之手,班昭的兄长是班固,带着三十六人出使西域,劝服西域诸侯共攘匈奴的班固。班姬才学不输其兄,代兄续著《汉书》,更成为邓太后的女师。”薛婉樱一口气讲到这里,一双盈盈的眼睛看着她。 甄弱衣不知道班固是谁,也没有读过汉书,但薛婉樱的意思她却懂了。班昭这样才华不逊男子的女人,自己从未深藏闺中,行事强悍,男子亦自愧不如。做出《女戒》这样的书,不过是应诏之举罢了。班昭本人兴许都未必认同书中所言,那么多的道学家前仆后继地为它注解,不可不谓意义微薄。又或者他们本身也和班昭一样,只是出于应诏,唯有那些真的信了的人,显得可悲且可笑。 她又抬眼去看薛婉樱。端庄宽仁的皇后,也是充满讥诮的皇后。笑容越得体,心中的讥诮之声就越浓。可尽管不认同并讥诮着,她还是维持住了最体面的姿态,成为万人敬仰、众人爱戴的中宫之主。 甄弱衣突然道:“折中,也是折衷吧。”这句话没头没尾的,显得难以理解,薛婉樱的傅母沈氏走进来替她们卷起珠帘,听到了不由皱起了眉。 但她知道,薛婉樱能听懂的。 薛婉樱看了她一眼,沉默了大约半盏茶的时间,薛婉樱说:“你不懂,人生实在有太多的不得已。” 沈氏走进来,面带笑容地告诉薛婉樱:“大公子和周小公子从边地回来了,特地入宫前来。” 大公子是薛婉樱的堂兄薛临之,也是如今的丞相薛琰的长子,以军功封归德将军;周小公子则是薛婉樱舅父的长孙周玉明,今年不过十三岁的年纪,和他毫无建树的父亲、祖父相比,周玉明自幼熟读兵法,善于弓马,颇有其曾祖父周眺当年的英勇。也因此,周太后很是看重这个侄孙,甚至打算着让他越过他的父亲继任齐国公之位。 薛婉樱听了,有些惊讶地放下手中的笔,偏过头去问沈氏:“这么快?阿兄前次给我的书信中不是说要六月才能回京么?”说着起身呼来婢女为她换衣,又让涂壁去告诉咸宁公主的女师今日不必为公主授课。安排完了一切,又想起屋子里还有一个人,于是看了甄弱衣一眼,略略思考片刻后,薛婉樱干脆道:“你随我一道出去见一见来客吧。” 甄弱衣下意识地就要拒绝,她不喜欢见人,如果可以就想在屋子里待着,等她回来继续教她背书,但薛婉樱却像是看穿了她的懒散,根本不给她拒绝的机会,拉着她的手就往外头走。 - - - 薛临之和周玉明先去了周太后的兴庆宫拜谒,约莫一刻钟后才到了丽正殿。宫人入内伏地通禀,薛婉樱的傅母沈氏立刻吩咐道:“来人啊,设屏风。” 薛婉樱看了她一眼,方才因为得见家人的喜悦不知怎的因为这句话而黯淡了一分。她摆摆手,语气很淡地道:“都是自家人,又何必如此拘束。何况这儿有这么多人,您不必太过谨慎了。” 沈氏的脸上看上去仍是不大认同,却到底依了薛婉樱,只是临了了又低声抱怨一句:“公主还在呢?”薛婉樱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笑了一声:“那也不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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