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十箭,你能投中多少?”娘走在前面,问着。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三箭?”我的确不擅长投壶。 娘听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跟你爹一个样。”她轻声说。 爹?我不知道我爹是谁,但肯定不是那个叛贼。说实话,我也并不在意我爹是谁,我比较在意我娘是谁—— 我长得实在是太像姑姑了!有的时候我都怀疑,是不是姑姑当年未婚先育,不好自己养我,就托给了我娘。可转念一想,又觉不对。姑姑连篡位这样的事都敢做,未婚先育生个孩子而已,有什么不敢的?而且,她什么事都能做得很好,天下人皆知她篡位夺权,却都心服口服,便是对她能力的认可。这样有胆识有能力的人,是不会被这种小事难倒的。 “娘,我们去做什么呀?”我跟在娘身后,问着。 “匈奴右贤王派了使者来,他汉语说得不好,若有人能和他说匈奴语,便好了。”娘说。 我明白娘的用意。以往这些事,都是胡奶娘来做的,今日娘要我来,不过是想让我看看军中事务、两国邦交,都是如何运行的。 她们都对我有很高的期望,我知道。我相信,我会不负所望。可从小就被她们的期望压着,着实有点累。 我曾听胡奶娘说起过塞外的风景,那里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有低垂广阔的天。我也想骑着马,在草原上尽情奔驰,不顾一切地一直跑、一直跑,直跑到天边去!我想看看世界尽头是什么样的,作为我自己,只为我自己。 可我清楚地知道,这样的生活,我是永远都无法拥有的。 二十三岁时,我养了两个面首。说是面首,但其实每天只是给我唱唱曲子、讲讲笑话。我心里清楚,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如果我一定要有一个孩子,也不会是这两个人的孩子,他们只是空有皮囊,没什么意思。 但在这一年,我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匈奴右贤王想要同大虞结亲,送了自己的女儿来。那女孩叫库诺,还有个汉名:骙君。 骙君很有意思,很活泼,很不羁。相比之下,长得漂亮只是她最平凡的一个特点。循规蹈矩的人我见得多了,离经叛道的人我更是见过,可就是没见过她那样的人。可那些人最后都变得很会掩饰自己的感情,说话绕来绕去,听着就费劲。 可眼前的姑娘,她不一样。她被家里千里迢迢地送过来,在这人不生地不熟的地方,本该小心谨慎地行事。可她偏不。她开心时便笑,难过时便哭,生气时便对着院里的一棵老槐树重拳出击,丝毫不藏着掖着。 我看着她发脾气,在她身后忍不住笑,也忍不住担心忙去拦她。“不怕疼啊?”我抓着她的手,问。 她却都不正眼看我,只是用匈奴语说着:“本该在草原上驰骋的马儿却进了蛇窝,从此寸步难行,有什么事能比这还疼?” 我看着她手上的红印,忽然觉得自己方才是如此轻浮,一下子竟不知该说什么。她被当成礼物送了过来,本就心中忧郁,而我竟然还在欣赏她的喜怒哀乐? 我真不是个东西。 正想着,她却抽出来手,转身便要进屋。我没有追上去,只是立在老槐树下。风一吹,槐花落下了不少,铺天盖地遮住了我的视线。 可她却在即将进门时停住了脚步。“冯姑娘,”她转头问我,“你每日来找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答不上来。 她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进了屋,将房门重重关上。我忽然觉得,她好像是在可怜我。 那一天,我一路疾跑着,奔向了宸安殿。可姑姑不在宸安殿,听人说,她去了御花园。我只得又转换方向,拼命地跑向御花园。那一瞬间,我觉得我好似也成了草原上的马,自由自在地肆意奔跑着。 可我只能跑到御花园。 “晓儿?怎么跑得这么急?”姑姑正立在石榴花下,她见了我,有几分惊讶,又忙拿出帕子给我擦汗,“这大热天跑了一头的汗,也不怕人笑话。一会儿回去,好好洗个澡,舒服一些。” “姑姑,”我忙道,“晓儿有事相求。” “何事?”姑姑忙问。 “让右贤王的骙君公主,回草原吧。”我说。 “你确定吗?”姑姑问。 我使劲儿点了点头。 姑姑却更惊讶了几分:“朕还以为,你喜欢她呢。” 我听了这话,也十分惊讶。在姑姑看来,我大约是愣在了那里,可能呆呆傻傻的。只听姑姑又叹了口气:“朕还想着,你若是喜欢她,便让她同你结亲呢。咱们大虞没那么多陈腐规矩,女子和女子结亲,也使得。” 我喜欢她吗?我是真的喜欢她吗?我不会是真的喜欢她吧? 我得不出答案。但我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她。 “想什么呢?”姑姑轻轻敲了下我的脑袋。 我终于回了神,又忙对姑姑说道:“姑姑,晓儿还是要请姑姑,让她回家。”我顿了一下,又接着道:“晓儿记得思平侯的故事。姑姑说过,我大虞不会用女子做交易,也不会牺牲女子换取太平。如今,匈奴右贤王正是在用他的女儿做交易、用他的女儿换太平,这违背了我朝国策!” 姑姑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难得听你说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她说着,又看向了那石榴花:“也罢,依你。本来,朕也觉得此事不妥,可……唉。” “多谢姑姑!”我连忙下拜谢恩。 “可是,晓儿,”姑姑却又开了口,我抬头时,只见姑姑手里正拈着一朵石榴花,面容上却尽是悲戚之色,“若是喜欢,便一定要争取。真错过了,便是一辈子。” 我听了这话,却摇了摇头:“可晓儿觉得,若是喜欢一个人,便要为她着想。她在这里过不好,不如回去。”我说到此处时,忽然愣了一下。言语里无意识的措辞,似乎暴露了什么。 我大约是真的有些动心了。但,也只能是动心了。 可就在我为自己的心事苦恼时,我并没有注意到,姑姑眸中那痛彻心扉的哀伤。 “在这里过得不好,不如回去……”姑姑看着手里的石榴花,苦笑着。 她又想起了她曾经送出过的石榴花,在那个夏夜,在御花园中,她随手摘下了一朵石榴花送给了她。后来在高台上,当她二人终于定下那最重的许诺后,她又将那石榴花送还给了她。 送出去的石榴花,最后绕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手上。正如她曾经登上,却阴差阳错无法继续乘坐的列车。两套嫁衣已做好,却终究是无缘穿上。她与荀旖的那段情,只能是曾经拥有、曾经陪伴,冥冥中已经注定,她们无法地久天长。 我并不知道这一段故事。 “却羡彩鸳三十六,孤鸾还一只。”姑姑松开了手,手里的石榴花无力落地。我看着她抬头望天,也不知她在想些什么。 骙君公主终于是回家了。临走那日,她向我道谢,还给了我一个拥抱。我被她抱住时,是有些欣喜的,可很快,我便听说她在匈奴有一个情郎,这欣喜很快便成了酸涩。 送她回去也好,只是朋友也好,不然这一切只会成为我的一厢情愿。我只要知道,她可以自由自在地骑着马在草原上奔腾,而那正是我之所愿。如此,足矣。 宫里的日子是当真无趣。我一路躲着明枪暗箭,忙着勾心斗角,总算安安稳稳地活到了三十岁。二十七岁那年,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爹是谁我记不得了,但应该是个才貌双全的后生,只怕他也不知道自己当了爹,我也没必要让他知道。 我本以为,时间会继续平静地流逝,可我疏忽了,时间流逝的唯一后果只有死亡。几年后,姑姑的身体不再硬朗,病痛悄然而至。终于,在某一日的早朝后,她忽然心痛发作,在去猗兰殿的路上昏迷了过去。 我在宸安殿里守了一天一夜,姑姑才终于苏醒。她睁开眼,看了看我,却忽然笑了,又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面颊。“朕刚才做了一个梦,”她说,“梦里,你还小呢。” 她说着,眼神混沌起来:“我们在虞安公主府,在撷芳园的树荫下,她抱着你,给你讲故事……” “姑姑……”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傻孩子,”姑姑微笑着,“姑姑,要死了。晓儿,你要替姑姑守好这天下,你是我们的希望……” 我连忙握住姑姑的手:“姑姑不要这样说,姑姑只是生病了而已,很快就会痊愈的。” 姑姑却依旧只是微笑,可说出来的话却已经有些像胡言乱语了:“姑姑知道,死前是什么感觉……我太清楚了。我多活了这些年,已知足了。只是,我心里明白,这一次闭了眼,便不会醒来了……” 她的话越来越多,却越来越乱。渐渐的,我竟是一句都听不懂了。她说了几句,又迷糊起来,躺在榻上,沉沉睡去。 姑姑宾天那夜,她的意识已然不清醒了,满嘴里都是些旁人听不懂的胡话。在那些混乱的词句里,守在病榻前的我最终只听懂了两个字:荀旖。 我知道,那是毓昭皇后的名讳。 ---- 有朋友想看我就先发出来了,就让它结束在三月吧。我会努力调整状态的。
第101章 番外 长相思 又是一年同学聚会,又是在KTV。 荀旖主动坐在角落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酒。高子涵见了,主动凑过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酒瓶子:“你少喝点吧!你忘了你上次喝醉,满KTV跑着要找陪唱的了?” “我酒量倒也没这么差。”荀旖说着,从她手里抢回酒瓶子,当场干了个干干净净。 高子涵实在是有些无奈,但她也没拦着,只是看着荀旖莽撞地干了这一瓶。一瓶喝完,荀旖还将酒瓶子稳稳地放在了桌子上,又对高子涵报以一个微笑。 “你看,”她说,“我就说我没事吧。”她虽然笑着,眼泪却在瞬间落了下来。 “还说没事,”高子涵给她扯了两张纸巾,“都喝哭了。” “泪腺有点不受控制了而已!”荀旖说着,接过高子涵递来的纸巾,笑着擦了擦眼泪,又将纸巾精准投进了垃圾筐,然后又要拿酒。 “少喝点吧,”高子涵拦住了她,又凑近了,在一片喧闹中低声问着,“我怎么总觉得,这几次见你,你精神不太对呢?好像……像是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谁说的,我挺高兴的呀。”荀旖笑说着,又向后一靠,轻轻眨着眼睛,仰头看着那一闪一闪花花绿绿的灯。 高子涵眉头一皱:“你别蒙我,你高兴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吗?这几次见你,你都是强颜欢笑。你说,是不是在学校受了气?”她说着,打开了话匣子:“我跟你说,如果受了气,可一定不能忍着!你这都快毕业了,不把这口气出了,你这辈子都忘不了。我和你说,我当时就特别讨厌我们学校一个人,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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