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间流传那暗访之人乃是有北疆王之称、十二岁即上战场迎击鞑靼的忠顺王爷司徒琅。此人行事荒唐,惯来有行事无忌、桀骜不驯的风评,此番暗访,更是踪迹难寻,江南官场慑于对方隐匿行踪,投鼠忌器,一时间风声鹤唳,人心浮动。 天历四年夏,出京游览名山大川、遍寻名医的圣人义子忠纯亲王寻医不得,憾而回京。京中贵人闻其口不能言,无不感慨嗟叹。后忠纯不忍圣人帝后每每召见,便因哑症伤心痛肺,故转而深居简出,逐渐消失于众人视线。 天历五年,得展秋首肯,林湛阳始操童子业。 同年北疆鞑靼再次来犯,忠顺离京平乱。 与此同时,江南一夕之间数位封疆大吏接连落马,有心人可见,竟无一不是此前曾与前太子、现义忠亲王过从甚密之人。 越明年,林湛阳已逐次过县府院三试,录为生员。 扬州学政感念其出自世禄书香之族,家学渊源,本人更可堪年少有为、人品端秀,遂以甲等评价荐其入扬州府学。 …… 清晨,东君未驾,晨露清寒。 伴着悠扬的风铃摇动,一辆朴素低调的马车缓缓驶过朱雀大街,安静的街道上似乎只有沉闷的轱辘滚动。 往前几年的帝都自然不是这样的,往往天刚擦亮,城南城北的小贩便已经忙活起来,在大道两边铺开摊子,准备起新一天的讨生活。 可现在嘛,情况又是另一遭了。 年初时候圣人春闱受了惊吓,回来之后便无缘无故夜夜难寐,纵然御医开了方子助眠勉强入了睡,也仍旧是浅眠难安。无奈之下找了钦天监,方知道是惑星入梦,厄疾宫犯,总之一大套复杂的祈福做下来,还要帝都行宵禁半年,少宴饮娱乐。说来也神,这么一通严格执行下来,倒是的确让圣人这不寐之症慢慢调养好了。 如今这是才解的宵禁,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原本那种彻夜灯如昼的喧哗,也没什么不能理解的。 半年功夫,境况变了许多。 比如这朱雀大街就被粉饰一新,换了一年前,哪儿有这么平整漂亮,车轱辘碾在上头,一点颠簸都没有? 这多亏了那位“人不在京城,京城却流传着他的传说”的忠顺王爷。这位爷整日喜爱捣鼓些稀罕新鲜的玩意儿,之前便从个模样古怪的洋医生那儿折腾来这个叫“水泥”的玩意儿铺路。 再比如那前太子,往前多么一个被圣上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当年风头正盛的时候,连个斗升小民都知道,这满皇宫所有的皇子皇亲,加起来分量还不如前太子一句话。 城东卖豆腐的徐老头,当年最爱的,就是抽着水烟咋着嘴,吹嘘着当年太子爷小时候,圣人抱着太子爷去他老爹豆腐摊上吃豆花的经历。 太子爷啊,这个爷不是白说的。 京城人消息都灵通,都知道这前几年太子爷和圣人忽然闹了开,一时冲动自请废太子,甚至说“司徒家就没有立太子的习惯,我这个太子,当着还不知道能不能活着看到这位子换人做的那天!”这样的诛心之言。这换了那个爹不得气得仰倒?可不到一个月,圣人却又巴巴地个人添了“义忠亲王”的爵,这是何等的纵容恩宠? 可再如何恩宠的儿子,如今却也只落得空有爵位、圈禁废弃的地步。过去的千秋岁啊、寒食节啊、端午啊,开始还有人试探着上奏请废太子出来“一叙亲情”……然后这些递折子的一个个都被圣人拉出去打板子了。 好了,这下谁都知道了,圣人这是铁了心,也对的废太子彻底寒了心了。 这城东的徐老头,买豆花的陈年旧事也不说了,只在茶楼听说书先生吹嘘着圣人如何夸奖某某皇子、某某亲王时嗤笑一声: “恩宠恩宠,如今这是恩,往前几十年,我老徐头年轻的时候,那才是宠!” 车轱辘轻轻一碾,车夫的技巧是极高超的,轻轻巧巧就躲过一个水塘子。 车门边挂着的那素白青边的风铃随着一个大摆动,发出格外清脆的声音。车夫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确定那风铃上没沾上一点污秽,依旧素净如初,这才松了口气放心下来,这操持缰绳的手都稳了许多。 这可是主人最爱重的东西,日日亲自擦拭,若是不小心怠慢了,十个他都赔偿不起。 茶楼二楼,刚从外地回京过重阳的青年收回视线,好奇地问对面给自己接风的好友:“什么时候朱雀大街上能让这种下等人通行了?” 友人眼皮一跳,连忙解释道:“你才回京述职,不知道这几年京里风头变了许多。这马车瞧着是忒低调,可你听这风铃便知道……全京城独一无二,是那位忠纯亲王的座驾。” “忠纯?就是哑了的那位?这……不是说他深居简出,不怎么见人么?” “是少出门,可他不出门则已,一出门便是要出大事了!” “哈?” “这位爷……往前瞧着温柔可亲的,受了那一遭无妄之灾之后却……哎,有些话我不好说得太明白,只要你明白,他如今私底下传着一个说法,叫‘凶星犯狼辰,不见血,不归门’。” “嚯!这说法也太凶煞了。” “总之,想咱们这种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离他这种凶神远点儿,你去招惹了忠顺王爷,顶多丢个脸,大不了别收作娈童……招惹了他,我怕以后就见不到你了。” “好、好,多亏好友提醒,我险些祸从口出!” 两人对视一眼,具觉得浑身凉飕飕的,连忙低头,赶紧喝杯热茶暖暖身。 这两人正窃窃私语,又怎知道他们的话早就在这安静的清晨,随着清风流入马车内呢? 陆成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靠在窗边,拈着一块白玉糕,像是陷入沉思的主人。 这……一定是听到了吧。 瞧主人这模样,显然也不是不介意的,是啊,谁被当做天煞孤星凶神恶霸似的躲着会不介意?陆成想着就忍不住觉得有些怂怂的疼惜。 他是一点点,看着主人从无所依凭,经营到现在这样立起来的呀。 “主人,要不要我派人去警告他们几句?”陆成是知道的,主人虽说辣手,可却并不暴戾。 换作任何一个如主人一般尊贵的皇亲国戚,被人在背后这么戳着骨头指指点点,将人抓进府里动用私刑都是不用多想的,就算传出去了,也没人会觉得残忍——以下犯上,亲王也是能随便臆测诽谤的? 可偏偏…… 御君辞睁开眼,像是从一个幽深的梦境中被恍然打断惊醒似的。他愣了一会儿才抬眼看向陆成,才想明白他话里的“警告他们”所指为何。 他全不放在心上地一摇头。 果然又是如此! “可他们对主人如此出言不逊,随意评论皇亲国戚,好歹给个教训警醒一番呐!主人放心,陆成去与暗卫打个手势的功夫,绝没有多的。” 陆成不由都有些憋屈得心疼了。 方才主人听得都出神了,可现在,居然还是选择默默承受! 御君辞不能理解他做什么这么激动,一皱眉,提起随时备在手边的笔写道:“无事,去留人园最为紧要,不可耽搁。” 陆成无奈。 又见御君辞迟疑了一下,跟着又在下头写道: “已过半月,湛阳仍旧无信寄来?” 陆成沉默地看着这一行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格外力透纸背的字迹,轻咳一声解释道: “主人,林公子半月前寄信来时,不是说了自己已被府学收录?你知道的,扬州府学是江宁省唯二的府学,向来管理严格,这进去了,别管什么书香世族,还是什么功勋大家,一旬才得一日假回家。也因此人才济济,每逢大年出的进士,都能令其余州府望尘莫及……” 陆成一边说,一边瞅着主人心中纳罕。 他一个当贴身侍卫的当然不会注意江南一个省的府学情况,现在对扬州府学这么如数家珍……全都是因为之前,主人打从林小公子开始考童生试起,就让他们搜罗全江南的府学信息逐条分析,特别以江宁附近的重点考察——逼得他也连带着记住不少。 可反过来,连他都记得的东西,没道理过目不忘的主人反而会不记得了,反要他过来提醒啊。 难道是这段时间心神耗费过度,一时忘了? 御君辞嘴唇不自然地抿起,眸光有些失落。 陆成说的没错,一旬只有一日的假……那他自然是该回城,陪他那小心肝肝的乖侄女、温良恭谦的兄长,还有那个明晰通达的老师。 就在年轻的御亲王快要拧巴巴地把自己唇都抿得发白的时候,马车外头风铃规律的乐声一乱。 “主人,林公子有信至。”陆成一听,就知道是暗卫中负责整理情报的许林那闷葫芦。 在陆成看来,车夫惊诧的“哎前面的,赶紧让开!”,和御君辞瞬间亮起的眸光几乎是同步发生的两件事。 甚至就在车夫话音落下的时候,一张轻薄的纸也刚好被他用轻功稳稳送出车帘抖开的间隙。 上面龙飞凤舞的两个大字: “停,进。” 说好的“最为紧要,不可耽搁”呢? 作者有话要说: 哇抱歉今天更新得这么迟 我自首,之前剧情一直没理顺,卡得我掉进倦怠期拖延症发作,外加摸鱼刷微博停不下来,8点才开始写_(:з」∠)_
第40章 鸠占 “君辞见信如唔,弟一切皆安。” 信分两页。 第一页的信纸展开,倘若这是篇武侠文,便全然可以用如刀如剑来形容,无形的尖刻凶气扑面而来。 铁画银钩,锐气沛然,也不外乎如此了。 御君辞手一顿,指腹缓慢地摩挲着那已然干涸的字迹。他的眼神中微微恍惚,脑中勾勒出那个笔直地背光而立,浑身像是散发出蒙蒙柔光的形象。 哦,他大概要比那时候再高点,或许还要再清瘦些? …… 当一个人心中的思念得不到慰藉时,便会陷入甜美的臆想中了。 当时他还隐姓埋名地“寄住”在林家,有那么几次吧,整天被压着和四书五经死磕,林湛阳再怎么好脾气,也是有点艺术家脾气的。几天没琢磨他正儿八经的造型设计,几天没动过画笔针线,反而整天折腾些“勤学苦读”、“笔耕不辍”这怎么能憋得住? 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 林湛阳肯定不会选择灭亡,所以他选择了一个途径来发泄—— 愤而跑出屋子里去,就着屋外头普普通通的青石板空地,随便折了根树枝就能舞动得虎虎生风。 那是种怎么样的景象呢?好像是整个夜空的月光都为他一人挥洒照耀,连飞扬的发丝都带着尖锐渗人的寒意。 御君辞不舍得打断这样的景象,他忍着怦怦狂跳的心脏,僵立在原地半天,直到感受到林湛阳周身的气息不再那么狂乱暴躁了才像是突兀地打断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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