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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浪者是在小镇后方的墓碑林立之所找到少年的。 及腰的白发没有被发带捆绑好，就这么披散在身后，发尾处已经变得有些散乱。 少年坐在碑林中，好像就要溺亡在这窒息的孤寂感中，身影单薄，有些模糊不清。 流浪者轻步走过去，从后面圈住少年，抱住那个有些摇晃的影，“在想些什么？” 少年身上传来一股绝对不可能被忽视的辛辣味道。流浪者转眼就看到了那被扔在地上的可怜瓶子。那瓶子里本该盛满的火水早已见底。 明明是最讨厌酒的人，此刻却向最烈的酒求醉。 流浪者忍了又忍，终是忍不住脾气，立即就少年的行为开启了一番说教。 “你还真是擅长跟自己过不去，上赶着做这些自己最讨厌的事情。找刺激吗？好玩吗？嗯？” “会说话却装哑巴，你是要气死哑巴是吧？” 少年挣开流浪者的手，起身挪了个位置重新坐在地上，神情淡淡的，不理人。说教过一番的流浪者收敛了脾气，自然地坐在少年的身边。 没把他扔出去，其实表现还算不错。算了，他的少年要当哑巴，他又有什么办法，只好也陪着不说话。 流浪者一手拄着下巴，偏过头看着少年的模样。 少年大概是真的醉了，脸颊晕染上几分红，眸色也仿佛被轻纱覆盖住一样，他双眼迷离着，望着林立的墓碑出神。他好像深陷入了某一段过去的片段之中。 虽然少年表面上看不出情绪起伏，但他能感受到他的难过。有的时候，无言的陪伴比任何安慰都来的管用。 “好些了吗？”沉默良久，流浪者听见身边传来关心，略微有些哑的嗓音里还带着未消的醉意。 “嗯哼~不过口说无凭，要不要来亲自检验一番？”流浪者噙着捉弄的坏笑，眼里却毫不掩饰对少年的关心。 “……”少年没有接流浪者的话茬，甚至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给他。如今一头白发的少年只是静静坐着，腰背倔强地挺得笔直。 景萧索，人也萧索。 又过了一阵，少年开口自顾自说起话来： “在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把他们当作扳倒博士的棋子。” 平淡的语调似乎染上了一层轻纱，很轻却又很彻底的藏起那份隐秘的苦意。 “我原本认为：博士对自己的能力那般骄傲，定然也对自己的地位与名号十分看重。我想夺去他的地位，打碎他所有的骄傲，让他生不如死。” 而有类似想法的人，在执行官中并非只有一个。 要知道，“执行官”同样是“野心”的代名词。试想一下，如果自己培养推荐的科研人才得到女皇陛下的重视，分减削弱博士的地位与影响力，从而使自己的势力扩大一倍不止，何乐而不为？ 富人潘塔罗涅是少年看中的合作者，因为他是个商人而且野心足够大。商人逐利，只要有好处便可以进行交易。所以，在少年陈述利弊之后，他们顺理成章地达成了合作。 彼时的女皇正对攻上天空岛后人类自己如何面对困境感到烦恼，而少年献上的一枚威力足够大的“火种”，正中其下怀。 研究这枚火种的科学家是富人推荐给女皇的。那形状如菇的厚云一旦成功升起，不但富人能得到好处，总是被博士压一头的其他科学家们也能有出头之日，甚至获得与博士相当的地位与荣誉，女皇也能将心中的愁思稍微放下一些。 除了博士，谁都能捞上一笔好处。只可惜……天不随人愿。后来发生的一切都那么荒诞，令人猝不及防。 他们的研究终究是触碰到天理的逆鳞。本该明媚耀眼的生命就这么草草结束在这无名的小镇之中。 那一日溅在脸上的血、萦绕于耳边的惨叫一日又一日折磨着少年的心神。虽非他本意，但确实是他犯下的过错。 命债需用性命来偿还。少年无数次地自虐般地用那把满载着冤魂的匕首了结自己的生命，既是为了不向天理屈服，也是为了赎他犯下的罪孽。 少年慢慢讲着小镇中发生的故事，最后以一声嗤笑作为结尾：“不过，有一点我从一开始就错了。博士根本不在意那些名声、荣誉与地位。” 于那位不可一世的科学家而言，人不过是足够复杂精美的机器，而神明也不过是比人更高级一点的机器罢了。博士总是在俯瞰整个世界，其中包括人也包括所谓的神。 “…他根本不在乎。我在他面前，如同跳梁小丑。” 少年输得彻底。 霜发披了满身，少年像是跌进冰冷的雪，他极为坦然地对自己降下评判：“你以前说得对，我真的是一个自以为是的大笨蛋。” [你们时家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没有！！]恍惚间，面色狰狞的女性站在他的面前，指着他的鼻子，看着他的眼睛里充满怨恨。疯狂又充满痛苦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刺痛少年的耳朵。 妈妈…… 少年先是愣了一会儿，随后，他认同地慢慢点头，轻声附和：“您说得对……” “我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流浪者凝起眉，一只手掐住少年的脸强迫他转过来，对上那一双没什么光亮的眸子，刚消下去的暴脾气被少年这一通话又勾起，他没好气地咬牙说：“我还没有愚蠢到爱上一个人渣的地步。” “贬低自己不会引来别人的怜悯和同情。时闻，这一点不用我教你吧？你若是感到伤心、难过、委屈，你可以向我撒娇、哭泣，甚至是发疯都可以，而不是在这里把自己贬进泥地里。别让我瞧不起你！” 流浪者松开手，看着少年脸上被他掐出来的红印眼里又闪过心疼。 只不过，这一边的流浪者情绪略微激动，那一边的少年却平淡得出奇。 讽刺的对比。 少年只是抬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脸，嗯……有点疼。 记得爱他，所以不要怨怪他。 “我不委屈。你当初进入世界树删除自己的想法我能猜到，我也能理解。所以我不委屈。” “我骗了你，这一点我无可否认。无论你是怨恨我，还是瞧不起我，亦或者是如何，我都受着，也不会多说一个字。” “你和旅行者把时希找来引我出去，我同样能理解你们的急切。你们想要寻找‘秘密’对吗？不过那已经不在小镇中了。” 少年垂下头，一缕霜发也跟着垂落下，勾出一抹模糊的影。 “我也不是贬低自己，而是针对于我做的事情客观的进行评判……我已经不能被叫做‘时闻’了。” 那个立志“时闻人间疾苦声，化雨解苦散春风”的时闻早就已经死在过去的阴影里了。 “流浪者，我将留下预言三则，你听好。” 少年抬头，一眼望进灰蒙无光的天空。 “其一，天空将破。届时，星辰陨落，四时颠倒，洪水更甚。” “其二，支撑九界的巨树崩塌，但七国的神明不会应答。” “其三，深渊灾变。奔跑得慢的人会被世界甩下。” “而现在，末日的时钟指针已经快要走到午夜的十二点。” 第89 章 诸神黄昏篇·九 少年以预言的方式向流浪者坦白一切。 罪身正错世，净水涤罪愆。 这个总是如水一般清润温和的少年要化做地狱里来的修罗，极尽疯狂又悲悯地逼迫着这个被高天之上的僭位者扭曲的世界自己挣扎着夺得新生。而他自己，则抱着滔滔如洪水的“罪恶”留在旧世界的烂泥里……直至腐烂成枯骨一具。 流浪者微微瞪大眼睛，一双手不自觉紧紧攥成拳头，眼底划过惊讶，又带着一抹怒意，“这就是……你计划要做的事？！” “你疯了吗？！”心中浮现出一个可能，流浪者周身气势凝沉，声音里不经意染上急促，暴露出主人不平静的心情，“你又不欠这个世界的！我说你是个笨蛋你就真上赶着当个傻子是吗？” “你这样做，除了惹一身腥什么好处都捞不到。你！……别傻。”直到最后，流浪者还是放轻声音，将少年的模样深深刻入眼底，近乎悲叹着气，“时闻…别傻…” 这世上总会有人愚钝不堪，只看浮于表面的尘埃，不会深究那尘埃掩埋的真相。那些人将毫不吝啬自己内心中的恶意，恶毒的谩骂也更加不会缺席。 “我不在乎他们是如何看待我的。”知晓流浪者心中所想，少年开口，另一边手下用力想要挣脱出来。 “啧。别动！”流浪者没什么好气止住少年的小动作，恶狠狠说道：“我在乎！” 他的少年犹如无垢的净水，绝容不得他人的半分诋毁侮辱。 “我在乎！”平日里总带着戏谑的声音此刻变得无比认真，流浪者又重复了一遍。 如此将自己珍之又重的话传入耳朵，少年眼睛微张，无波的眼底悄悄泛起一点涟漪，却又转瞬归于平静。 “……这都有点不像你了。” 自由如风，来去随心；张扬胜火，无有困束。世间万物都不如他自由畅快，都比不上他耀眼，这才是这位少年郎本该的肆意模样。 肆意畅快的风不应该在无波的死水之上徘徊。 [你将他的命运搅乱了……没有消解他的苦难，反倒成了他的苦厄；他追你、求你、变得不像自己，皆由你而起。] 空灵无波的声音带着恶意突然响起，少年脑袋瞬间如针扎一般发疼。 好像……流浪者又在身边说了些什么，大概又是对他的说教吧，但是耳朵像是被水堵住，除却嗡声什么也听不清。 少年手捂住额头，极尽忍耐。 [如果不是因为你……] 身体微微发颤，仿似濒死的蝴蝶翅膀的轻颤。少年忍下即将溢出口的呻吟，眼底划过一抹毫不掩饰的厌恶之色。 [如果不是因为你！] 天理…… 光影明灭之间，天地更加晦暗。 在少年的眼中，所有的事物渐渐旋转、扭曲，直至不成样子。他大约是站在旋涡的正中央，周围碎星挣扎着闪烁最后一点光辉，又被逐渐形成的黑洞绞碎吞噬殆尽。 一轮虚假的明亮圆月升起于视线中央。无数星轨盘旋，既升又落，转瞬之间而已。仿若是谁的眼缓缓睁开，巨大的瞳仁漠然得锁定这扭曲景象中唯一的人。 微妙无形，怪诞又美丽。 因心神的一瞬波动，他的意识又被祂钻了空子。 [如果不是因为你！！] “……” “……闭嘴！” “你算什么东西！？滚出去！”从我的意识中…滚出去！ 碎裂如粉尘的星辉凝聚成光，雨露化形的净水漂浮凝滞。少年眼底将痛苦与愤怒压于平静之下，抬手起势，雨露随其心意聚形成剑。 水，似柔而刚，似无而有，不落于形而可变换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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