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礽沉默了一瞬,不紧不慢地说道:“阿珠是以何身份来问出这话?” 贾珠不会觉得这是太子想羞辱他,但与此同时,太子这话又引起了贾珠本能的不安。 他微皱着眉头,迟疑地说道:“朋友?” “可以,但不够。” 允礽坦白地说道:“眼下我与阿玛,手足并无矛盾。小四关切的那些并非要事,不过是我的一点尝试,我有想知道,想确定的事情。” 所以那是试探,而非其他。 贾珠听完后,并没有高兴或者不高兴,他露出一个有点古怪的表情,“……殿下,你方才所说不够,又是什么意思?” “阿珠觉得呢?” 允礽挑眉,含笑说道:“朋友,阿珠的确是我的朋友。但阿珠也有许多朋友,所以我说,只是朋友,是远远不够的。” 贾珠小声嘀咕,“可我的朋友也没几个……” “但孤的朋友,只有阿珠。” 贾珠顿住,沉默了。 身为太子,允礽真正意义想要交往的人,是绝无可能不牵扯到他的身份。而一旦掺杂了利益,不管是怎样的感情都会变质。 纵然是他与贾珠的关系,也从来如此。 贾珠微微皱眉,想要说点什么,可是殿下的那句话,分量却过分沉重,压得贾珠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 殿下说得没错。 “殿下想要更多的朋友吗?” “我只要阿珠一个就够了。”太子不满地噘嘴,“我还要那么多个作甚?难道是学着阿珠来气我的吗?” “我没有。” 贾珠小小声说道。 他自认性格乖巧,从未胡来。 太子哼哼地瞪了眼贾珠,这般死活不开窍,就已经足够气人了。 可太子又不希望阿珠太早开窍,这对他而言,也未必是好事。纵然太子清楚自己对贾珠是何心意,可是阿珠未必也是如此。 他绝不会,也不能让阿珠有逃跑的可能。 既如此,便只能在阿珠意识到那些之前,就做好完全的准备。 他心里这般想,面上却是懒洋洋,抱着阿珠的腰身埋进去,“今儿就留下来歇息,等明日太医看过后,要是能走动,你才能家去。” 贾珠应了一声,也没有坚持要走。 他许是精力不济,聊着聊着便又睡着了,允礽看着软倒在他肩头上的贾珠,露出有点奇怪的表情。 他是知道的…… 知道阿珠真正想要问的是什么。 可直到最后,贾珠都没将那话问出来。 许是阿珠也不想面临那种纠结? ……太子到底为什么突然对康煦帝和其他手足,升起了这般奇怪的感情? 又为何会莫名其妙地戒备起他们? 在这之前,太子与皇上,与其他的兄弟关系,不一直都很好吗? 显而易见的,阿珠最开始想要问的,绝不是那些轻飘飘,可以被一笔带过的问题。 可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为何? 允礽描绘着贾珠的眉眼,昏睡着的少年看起来异常柔软,沉沉的呼吸声透着潮气,长而微卷的睫毛微颤,好似是在梦中遭到了什么惊吓,半晌,他的脸动了动,擦过了太子殿下的肩。 因为,这是大逆不道。 关乎兄弟手足的也就罢了。 可康煦帝…… 皇上这般宠爱太子,允礽却有了这样的心思,这无论如何都称得上有罪,对么? 允礽漫不经心地撩起贾珠的头发,是啊…… 他想,为何呢? 就连允礽自己都不清楚,为何有朝一日,他会在看到自己的骨肉至亲时,心中会有压抑不住的杀意。 那勃然的怨毒让他自己都茫然,又何况解释? 等允礽捋顺这其中的矛盾,想必,那个时候,他该是会清楚这其中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尤其是,这一切,或许都与那多年纠缠的梦魇有关。 允礽松开手,手指摩挲了一下贾珠的侧脸。 ……阿珠似乎从许多年前,就与梦魇息息相关。 … 贾珠咳嗽着,好像怎么都止不住喉咙的瘙痒。 他迷茫地看着眼前。 这就好像是一场梦,他隐约可以听到耳边暴怒的争吵,却不知这争吵究竟是为何而来。 待那些迷雾散开,他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处荒废的府邸。 这府邸看起来不大不小,算不得圆整,处处都透着荒败颓废的气息,他下意识地沿着台阶往里面走。 他似乎本能地意识到,他可以去哪里。 在宅院的尽头,这座四处无人的院落,总算是有了一点人烟气息。 他听到了声音的动静。 “二皇子,您说您闹这么一出,究竟是为何?从前索额图挑拨您谋逆,就已经叫万岁难过。可他还是选择了将您当做是太子,又重新将您给立起来了。您说说,这么好的机会,怎又……” “说完了吗?” 那是一道极其冷漠,好像是从刀锋拖过冷血的嗓音,“说完了就滚出去。” “二皇子,臣这次来,可不是……” 哐当! 屋内骤然响起了惊天巨响,然后就是凶狠地砸在了人的脑袋上。 一声惨叫声起,紧接着便是剁肉般的声音。 “是想替谁来说客,老四?” 他道,“谋逆又如何,没多少几个,也没杀了你家主子,算是你主子幸运。怎么?替他扫除了登基路上的障碍,他还不高兴不成?” 他大笑着。 笑声里满是怪异的扭曲。 “还是说,杀了他家老十三老十四,叫他痛苦了?” 那暴戾的杀气,是挥之不去的冷锋。 好似刀子刺骨般,一下,又一下地切割着皮肉。 “嗬嗬——” 屋内不知到底是什么模样,但隐约能闻到淡淡的血腥味。 “老四派你来时,就没想过你能活着出去。”漫不经心的话语里带着兴奋的血气,“难道你家主子没与你说,我可是见血就疯的……” ——怪物。 … 贾珠猛地睁开眼,汗水从额间流淌下来,酸得他的眼角无比难受。他的身体虚弱,费了一点力气,这才挣扎着擦拭起额角的冷汗。 他这略微一动,就发现不仅是自己的额头,连带着衣裳也都彻底湿透了。 贾珠看着外头的夜色,意识到现在还是半夜。 但这似乎已成为习惯。 贾珠对这多次发生的事情,并未流露出异样的神情,只是轻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眼似乎还在平稳睡觉的太子殿下——果不然,他并没有回去自己的寝宫,而是在这偏殿跟着他一起歇息——年长些的少年鼓了鼓嘴,还是慢吞吞给他盖好了被褥,这才摇摇晃晃地下了床。 他从下午,到眼下睡了好长时间,肚中已是疯狂打鼓。 好饿。 贾珠甚至来不及思忖梦中的内容,赤脚走到桌边,捏了块糕点来吃。 甜的。 贾珠两口就吞下,稍微安抚了一下如绞肠般的胃,这才缓缓坐下来,低着头,开始啃糕点果腹。他两口一个,两口一个,没多久,就将整一盘糕点全都解决了。 他摸着总算是安静下来的肚子,这才慢吞吞地摸索着茶壶。 冰冷的茶倒出来,倒是有些解腻。 贾珠喝了半盏茶,抱着茶杯出神。 他赤/裸的脚趾踩在毛绒的毯子上,清浅的月光散落下来,缓缓地舔舐上少年的脚踝,露出那一节白得透光的血肉。 直到他冷得打了个寒颤,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或许需要一件衣裳。 一双手从后面的黑暗摸了过来,三两下触碰到贾珠那一身湿冷的里衣,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旋即就亲自动手,在贾珠的挣扎里除去了他的衣服,叫他一身白皙的皮肤都裸/露了出来,瑟瑟发抖。 旋即,又一件微暖的外衫罩在贾珠身上,简单粗暴地给他穿起来。 贾珠停下挣扎,乖乖地任由着来人动作。 又一件厚实的披风盖在贾珠的肩头,一道冷冷的声音从后头传来,“阿珠就不怕给自己冻死?”别的也就罢了,这般湿冷的衣裳,居然连换也不换就这么穿着! 贾珠浅浅笑起来,“殿下这不是来救我吗?” 下一瞬,他的耳朵刺痛,竟是太子殿下狠狠咬了一口。 “别转移话题,醒便醒,为何要偷摸着来吃东西?”允礽借着稀薄的月光,看着已经被吃光了的糕点,“都是隔夜的东西,叫厨房再做一份便是。” 贾珠捂着已经六七分饱腹的肚子,软软地拽着太子的袖子,“保成,我已经吃饱,不用将他们吵醒。”另外一只手悄悄地揉着自己的耳朵。 已经是滚烫得要命。 贾珠迎着月光,有些看不清楚站在黑暗里,允礽究竟是何表情。 可他听得到太子轻叹一声。 “阿珠,不必这样。他们伺候是应当的,你免去他们的劳苦,他们并不会因此感激你半分。纵是这毓庆宫里的人,假如孤要他们背叛你,那也是一句吩咐的事,他们不会记得你之前的一点点好处。” 允礽说出这么一番话,贾珠也一直都在认真听着。 片刻后,贾珠摇头笑。 “殿下这话不对。”他道,“我平日里能顺手给他们做的,不过是些小恩小惠。可要他们为了我与保成对抗,这说不得会要了他们的性命。” 这根本就不是一桩公平的事。 因着不公平,所以贾珠不认为他们背弃自己,会是什么难以想象、难以接受的事情。 “按照阿珠的说法,就算平日里对某些人再是好,可这些好处没超过他们的利益,就算被他们所背弃捅刀,也要欣然接受?” 允礽的声音很温柔,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夜晚,那就仿佛在说一个有趣的故事。 可贾珠的眼眸微睁,露出少许惊慌。 他意识到了…… 允礽在说什么。 贾珠的呼吸变得沉闷,可他的眼神依旧注视着太子,并未挪开。 “殿下,那些事已经发生了吗?” “……没有。” “还未发生的事,可以防范于未然,却不能本末倒置,一心一意只想着这个。” “可是阿珠,我恨。”允礽缓缓地、平静地说道。那就好似是平静无涛的海面底下,谁也不知到底藏着多少狂暴的暗涌。 “不知从何而起,可孤当真恨得彻骨。” 【警告,警告——】 有时,他能感觉到血液的滚烫。 那潜伏在骨髓血肉的憎恶叫允礽几乎发狂,他的理智岌岌可危,却在白日露出矜持傲慢的微笑,一如往昔。 贾珠能看得到黑暗里的那条影子矮下了身,似乎是在靠近他,而后,一张冰冷的小脸贴上了贾珠的膝盖,太子殿下似乎是跪坐了下来,倚靠在贾珠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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