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心绪便如潮水起伏,又在长久的等待中化为已然习惯的麻木。 以至于哈迪斯在骤然感受到眼前隐隐透出的光亮时,一时间以为自己仍在梦中,紧跟着就是姗姗来迟的茫然。 反应过来后,他第一时间以为是那个预言中的孩子已经诞生,接下来他将参与针对父亲的讨伐。 睁开眼后,哈迪斯发现并非如此——他直接换了一个世界。 坐在他身侧的青年白衣墨发,俊眼修眉,神寒骨秀,清凌凌像是山间落下的一抔雪,又因为眉间的一颗红痣,俏生生如同雪中的一株红梅。 风骨卓绝,凌霜傲雪。 这个世界凡是有几分文采的人,大抵会一口气说出十几个词来描述这种缥缈的风骨气质。 但是哈迪斯素来沉默。 他在克罗诺斯的肚腹里待了不知多久,在其他的兄弟姐妹互相聊天说话的时候,他总是扮演着那个沉默的角色,像是黑暗中伫立的一块坚韧嶙峋的岩石。 此刻面对着眼前离开黑暗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哈迪斯只是略略睁大了眼睛,并从对方黑曜石般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略显怔愣的神情。 青年静静看着他,垂下的头发被风吹到他的脸上,带来些许的痒意。 青年说了些什么,但是哈迪斯听不明白,勉强理解对方的意思后,便打算和他一起上路——毕竟此时哈迪斯的确无处可去。 学会这个世界的语言对哈迪斯来说不是难事,但到底也花费了好一番功夫。 此时距离两人相遇已经过了一个月。 哈迪斯弄清楚了这个世界的大致情况,也知晓了青年的身份。 此刻他们来到了大陆以北的一个小山村中,树荫下支了一个简陋的茶棚。 他们就坐在这茶棚中,桌上两杯残茶,耳边蝉鸣阵阵。 温澜书的声音在这窸窸窣窣的声响中显得有些失真,却又带上了一点莫名的柔和。 “那日我下山历练,路过林中,恰巧看到你倒在路边,一副人事不省的样子。” “当时暮色将至,那片林中并不太平,我见你身上并无大碍,又忧心你在夜间遭遇猛兽,就候在你身边守了片刻,直到你苏醒。” 哈迪斯想到了自己尚未睁眼时感受到的光亮,“我醒来时似乎是白天?” 温澜书低低啜饮了一口残茶,“我守了你一天一夜,在第二天的早上你才苏醒,如果你一直不醒的话,我打算带你去看大夫。” “你不怕耽误你的事情?” “我救不了天下所有人,但是既然看到了,总不能见死不救。” 温澜书放下了手中的茶碗,轻轻抬眸看向哈迪斯。 他说这话时脸上没什么表情,就连语气也带着稍许的清冷,并不热络,也不带丝毫面对同行之人的亲昵,像是山顶潺潺流下的雪水。 然而他说的话做的事,却像是雪原上洒下的浅淡阳光,透着点滴的妥帖柔和。 哈迪斯的指尖动了动,执起了桌上的茶碗。 他忽然从对方冷淡的外表下看到了深藏的柔软。 就像是一只漂亮至极的白狼,冷冽锋锐的外表下,依然有着柔软的肚腹。 但是倘若没有足够谨慎,柔软的肚腹难免成为不轨之人攻讦的弱点。 彼时温澜书年岁尚轻,一手好剑纵横四海,但性子上难免带着些未入世的天真稚拙。 他此次下山正是为了历练而来。 温澜书已经习惯了斩妖除魔,修炼剑道,却没想到在到达某个村落后,尚未除去霍乱此处的妖兽,就被原先慈眉善目的村民暗算,失去了大半的行动力。 原来这妖兽和村民根本就是一伙儿的,村民以除妖的名义引导一些修士来此,又联合妖兽将修士放倒,妖兽以修士的血肉为食增强实力,又从指缝露出一些邪门功法让村民修炼。 村民修炼这种功法后,只要每月摄取一定量的妖兽血液,就能青春永驻、实力大增,若是有一月没有摄取血液,就会直接化为枯骨。 由此妖兽和村民狼狈为奸,暗地里骗了不少修士,那妖兽吃了这些修士的血肉,实力不低。 温澜书没有受伤时能勉强胜出,现在糟了暗算,就不慎落了下风。 当时正是晌午。 无云无雨的天气,温澜书所处的村落却是狂风大作,黑云漫天,妖兽巨大的身躯遮天蔽日,小山一般,给人一种无言的压迫感。 温澜书一身的血,拿着剑应对的艰难。 他忽然有些后悔将哈迪斯带到此处。 此时的哈迪斯身量只到他肩膀,是个实实在在的少年,原本温澜书觉得他孤身一人,路上好有个照应,如果他有了想要落脚的地方,温澜书也会给他些盘缠让他好好生活。 但是现在情况凶险,温澜书没有把握自己能全身而退,哈迪斯则更可能会葬身此处。 与其两人一起葬身与此,还不如趁现在自己还有余力的时候拼上一拼,为哈迪斯取得一线生机! 想到这儿,温澜书立刻一拍哈迪斯背脊将他推离战场,自己则如一只白鹤一般挺身上前。 这儿的动静闹的有些大,即便他失败了,只要这个妖兽的存在被暴露出来,那么总有修士会除去这个祸害。 温澜书存了同归于尽的心思,这一剑如银河倒挂,未给自己留下丝毫退路。 他成功重伤了妖兽,自己却也奄奄一息的倒在地上,没有余力再去补上最后一刀。 眼见着妖兽挣扎着要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哈迪斯的神力突然蔓延开来。 他此时年岁尚小,也没有冥王的权柄,此刻不过是克罗诺斯众多孩子的中的一个,因为长期被困在克罗诺斯的肚腹之中,也没有什么对敌的经验,几乎像是个小牛犊般横冲直撞的,在妖兽手里保下了温澜书。 之后两人又成功将妖兽杀死。 大量的鲜血从妖兽的伤口中迸溅而出,几乎像是天上下了一场血雨。 温澜书和哈迪斯倒在地上,两人均狼狈非常。 只是温澜书看上去要更加凄惨一点,腹部的伤口还在汩汩流着血。 哈迪斯将温澜书扶起来,看着他身上的伤口有些无从下手的无措,薄唇抿了起来,苍翠的眼中显出了些许乌云压顶的沉郁。 “不会死的。” 温澜书轻声说道。 他靠在哈迪斯的怀中,仰头看着少年线条流畅的下巴。 这是一头年轻的黑豹,此刻身量尚小,但依稀可见未来的风采。 “这次是我连累的了你,”温澜书低声说道,随后抬起头认真的看向哈迪斯的眼睛,“而且我之后的旅途遇到类似事情的概率不小,如果你想要离开的话……” 哈迪斯摇了摇头,“我无处可去,也没有想要去的地方,能待在你身边我就觉得很好了。” 他永远记得自己从黑暗中睁开眼所看到的那一眼。 他几乎没有见过自己原来世界的样子。 就好像刚出生的雏鸟一般,如果说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眼景象会奠定他对这个世界的基础认知。 那么哈迪斯无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他来到了异世,睁开眼看到的第一眼却是茂盛的森林,跃动的阳光,还有身侧如霜雪一般清冽,又带着寥落的温柔的人。 因为有温澜书的存在,他觉得就连这个世界都变的温柔起来。 这一路上,他们收获过善意,也遇到过不少危险。 但是因为在温澜书身边,哈迪斯便觉得这个世界是葱茏的、斑斓的、富有生机的,而非沉郁乏味,如同腐烂衰败的落叶。 偶尔回忆路途过往,他觉得就连那些险象环生的情况都有了些许可咂摸琢磨的意味,原本充斥着血色的记忆似乎也能成为各色经历中斑斓的点缀。 因此哈迪斯觉得,能待在温澜书的身边真的是很好的一件事。 如果可以,他想要就这么一直待下去。 哈迪斯这么想了,也这么问了。 黑发的少年睁着一双深潭般眼睛看向怀中面色苍白的修士,他用袖子轻轻拭了拭温澜书唇角的血迹,“我想一直待在你身边。” 温澜书微微一怔。 这像是一个年少者怀揣着无知无畏的勇气而对未来许下的美好憧憬。 但是温澜书活了几百年,在修士中尚且算的上年轻,也早已知道了人世无常的道理,在很久之前他看见师父一去不回走进漫天火雨的时候,就明白有时候年少时的憧憬到最后都零落成了一地霜雪。 走到记忆的前头往后瞧,也只能看见一些破碎的影子。 记忆淡去了,但是当时的情绪依旧鲜明,每每想起依旧心中隐痛。 后来放下了,心中也仍旧剩下些许怅惘。 ——那不是什么很好的体验。 温澜书叹了口气,只能说道:“这世上没有人能一直在一起。” 哈迪斯沉默了,片刻后他张了张嘴,有点执拗的说道:“那我希望我死去的时候能待在你身边。” 说罢顿了顿,发觉神明没有死的概念,又觉得这个词语对温澜书来说太过残忍,于是改口道:“我希望我离开的时候能待在你身边。” 这像是一句自我矛盾的话,既然已经离开又怎么能用“待”这个词,或许用送别形容更为妥当。 温澜书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咳嗽,牵动腹部的伤口扯的脸色又白了几分。 哈迪斯有些慌乱,却又不知道怎么做,只能将怀里的人搂的紧了些。 少年怀抱温热,那热度传到温澜书身上,似乎驱散了他身上的寒意连带着他苍白的脸颊都泛上了些许血色。 温澜书轻轻摸了摸哈迪斯的头,低低道了一声“好”。 片刻后他又问:“你无处可去?” 哈迪斯点头。 温澜书继续,“你想跟着我?” 哈迪斯抿唇,认真道:“想。” 温澜书顿了顿,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双目垂了下来,片刻后复又抬起,视线落到拥着自己的少年身上。 接下来的话他应当在很久之前听人说过,听到时年岁尚小,想不到一晃几百年过去,现在也要对别人说出这话了。 “既然如此,你我也算是有点缘分……” 因为虚弱,温澜书说话慢吞吞的,一字一句有点像是山间绵软的风。 哈迪斯拥着温澜书的手有些紧张的收紧了,他略略凑近,一双绿眸定定的看向温澜书。 温澜书想着自己当年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眼中流露出些许怀念,说出了后半句。 “我收你为徒如何?” 哈迪斯收紧的手松开了。 “……老师?” 温澜书一愣,随后浅浅笑开,“这么叫倒也行。” 之后两人在村落中修养了三天,温澜书伤口堪堪愈合后,便再次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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