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停云直接说:“请宋伯父允许小侄把窗帘拉上,把我那妹妹请出来,让您当面问清楚。” 他相信焕娘是不会说谎的,肯定是宋焘得到的情报有误。 “这就不必了。”宋焘广袖一挥,屋子里瞬间阴气密布。 他笑着解释道:“如今家母已然寿终正寝,我也马上就要去赴任了,这点手段还是有的。” 江停云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衣袖,忽然问道:“伯父,这种手段,不是鬼神能学会吗?” 说实话,有点眼馋。 “这我就不知道了。”宋焘道,“我也是新官上任,对于阴间的事情了解的不多。” “哦。”江停云点了点头,就把焕娘放出来了。 而他也打定了主意,回去就自己试试。 只要学会了这一招,日后再请焕娘出来的时候,就不用特意拉窗帘了。 每次都拉窗帘,总觉得怪怪的不说,还特别没有逼格。 “来,焕娘,这位是宋伯父。” 焕娘乖巧地给宋焘行了个万福礼,“小女子焕娘,给宋伯父请安。” 她的礼仪都是跟着贾氏学的,虽然还有些生疏,却也看得出是一派世家风范。宋焘一见,便眼前一亮,对这孩子多了几分好感。 果然,这个时代的人,无论自己是什么地位,在看待别人的时候,还是免不了要审其官阀的。 “好孩子,快起来吧。今天特意请你出来,是有一件事,需要当面问过你。” 抬手虚扶的瞬间,宋焘就趁机迅速打量了焕娘一眼。 果然如江停云所说,这就是个干巴巴的小姑娘,又幼又瘦,绝对不符合一人男人的审美。 那么,陆判特意派人来请他做说客,让江停云把这个小姑娘送回地府,情况绝不会像他想的那样简单。 如今再仔细回想那鬼差的言行举止,宋焘就咂摸出来味儿了。 那鬼差分明是在言辞上故意含糊引导,宋焘因为没有其余的信息来源,再加上对鬼神有一定的敬畏之心,很容易就被糊弄住了。 如今和江停云一对质,他就明白了,自己这是被人当枪使了。 而且那个人还半点都不在意计谋会被拆穿,分明就是仗着自己位高权重,觉得宋焘一个还未上任的小城隍,根本不敢得罪他。 但这一回,陆判却打错主意了。 宋焘虽然为人事故,处事圆滑,但也是有底线的。若不然,关帝爷也不会一篇文章就直接点了他做城隍。 更何况,江停云是他亲家的子侄,就算是论远近亲疏,他也不可能向着陆判。 虽然他只见过江停云两三面,但却相信自己的眼光。在他看来,这孩子绝对是个心思澄明,心性正派的人。 在仔细询问了焕娘之后,宋焘更加确定,陆判那边有阴谋,而且是与那黑山大王相互勾结,祸害地府阴灵的大事。 “好孩子,你让焕娘回去吧。” 一些复杂的事情,实在是不宜让这么个小姑娘知道。 江停云点了点头,对焕娘道:“你先回去修炼吧。” 但焕娘却不乐意,倔强地问:“云哥,是不是你帮助我的事东窗事发了?” “什么东窗事发?我又没做什么坏事。”江停云好笑地瞪了她一眼,满脸轻松地说,“看来你这书读的还是不行啊。回去我就告诉娘,让她给你加功课。” 可焕娘这次却一点都不怕,“就算给我加功课,我也要问清楚:我是不是给云哥惹了很大的麻烦?” 似乎是料定了江停云不会说,她转身对着宋焘行了个大礼,“宋伯父,请您告诉我,我是不是给云哥惹了大麻烦?如果我同意跟他们回去,此事能够平息吗?” 当时她是一心逃离苦海,宁愿魂飞魄散,也不愿意再回到地府去受罪。 可如今有了这么久的缓冲期,再加上她又跟着江停云和贾氏读了不少书,学了不少道理,自然比以前更明事理,也更有担当。 而且,她已经把贾氏和江停云当成了自己的亲人。 当初她能为了母亲和妹妹弑父就死,如今也能为了江停云再次回到地府去。 “真是个有情有义的好姑娘。”宋焘笑了起来,他心中已经有了思量,“小姑娘放心回去,那陆判与黑山大王如此肆无忌惮,地府王法岂能容他?” 江停云心中一动,目光灼灼地看向宋焘,“伯父可是已经有了定计?” 宋焘不紧不慢地说:“我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城隍,却也是关帝爷钦点的城隍,正式入职之前,自然是要到关帝庙拜谢的。” 这就像是人间科举之后的拜座师,一旦进士正式拜见了座师,就相当于是将两人的前程利益捆绑了起来。 日后学生要是背叛座师,那可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而陆判这件事,让还未入职的宋焘意识到,地府的官场并不比人间的更清明。他也要早早替自己寻一条好出路,不能两眼一摸黑,楞头青似的跳下去。 至于那有恃无恐的陆判,正好可以当成给关帝爷的投名状。 焕娘年纪小,祝氏也没带他拜过神仙,不知道关帝是谁,闻言不禁问道:“那个关帝爷很厉害吗?那两个打我的鬼差好像很怕黑山大王,关帝爷不怕吗?” 小姑娘的天真无知,让宋焘心中暗笑,但明面上他却板起了脸,轻轻呵斥了一句,“不得对关帝爷爷无礼!” 焕娘下意识瑟缩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既无措又倔强的神色。 来自成年男性的宋焘的斥责,一下子就让她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何三郎,这反应纯属条件反射。 等她自己反应过来,脸上就只剩羞愧,在三队宋焘拜道:“宋伯父见谅,是小女子见识浅薄,让伯父见笑了。” 宋焘又怎会和她计较?摆摆手只道无妨。 江停云虚虚揉了揉她的发顶,解释道:“关二爷生前义薄云天,自追随先主刘备以来,一生忠肝义胆,刚正不阿,宁死不肯变节。 如今他老人家已然成神,又岂会怕什么黑山大王白山大王,与宵小之辈同流合污?” 虽然焕娘不知道关二爷是谁,但既然云哥说他厉害,呢肯定是很厉害的。 她立刻就放心了,乖乖回到了牌位里。 这时,江停云才问宋焘,“宋伯父是下定决心,拜入关二爷门下了吗?” 跟着林如海这么久,江停云也学了不少官场上的学问,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这对宋焘来说,不失为一个抱大腿的好机会。 正所谓:党内无党,帝王思想;党外无派,千奇百怪。 整个朝廷的官员都齐心协力,为天子服务,从来都是皇帝的梦想。 甚至于,他们真的齐心协力了,皇帝反而要担心得睡不着觉了。 而聊斋的鬼神世界,本来就是以现实世界为蓝本,蒲先生创作出来讽刺世道黑暗的,对于地府官员营私舞弊的事,多有描写。 宋焘骤然接任城隍,那就是个初入官场,毫无根基的炮灰。 但如果能入了关二爷的眼,别人必然不敢再看轻他,既方便他实现自己的抱负,也会少掉很多麻烦。 只不过,关二爷是出了名的正直,宋焘如果拜入他门下,也要从此修持己身。 像那些贪污受贿,营私舞弊的事,一定要绝缘。 若不然,以关二爷的脾气,肯定会亲自清理门户。 宋焘赞赏地看了他一眼,笑道:“贤侄果然伶俐,日后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还要靠贤侄多多拂照了。” 想到日后的鬼神生涯,宋焘忍不住叹了口气,“都说在阳世做官不易,不想阴间也是如此。投入关二爷门下,至少能远离那些绳营狗苟,落个清静。” 他又叮嘱江停云,“关二爷知晓此事之后,必然会传召你与焕娘。到时候你不要害怕,只需实话实说即可。”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什么来,又嘱咐道:“这事你可千万要和家里人交代好,万一耽搁的时间长了,等你从关二爷那里回来,说不定家里都已经开始给你烧头七了。” 想到那种场景,江停云囧了一下,忙道:“多谢伯父提醒,小侄一定谨记在心。” “嗯。”宋焘捋着胡须点了点头,“外面还有宾客吊唁,咱们还是出去吧。” 等到了灵堂之后,宋涛就安排江停云和自己的两个儿子站在一起,俨然是把他当成了自家子侄。 宋先生和宋后生两兄弟虽然不解,但却相信父亲的安排,自有道理。 他俩不明白,江停云却是心知肚明:这是宋焘看到了他身上的价值,所以才提前让自己儿子来搞好关系。 说到底,无论何时何地,自身有价值的人,才会得到别人的看重。 ===== 丧事很快结束,将宋老安人的棺木埋进迁居后新买的坟地之后,宋焘就把两个儿子和儿媳都叫到跟前,交代后事。 对于父亲的事,宋家兄弟也知道,所以也不觉得悲伤,只是叮嘱父亲要妥善保全自身。 宋焘穿好了寿衣,笑道:“你们不必管我,只需相互扶持,过好自己的日子即可。” 对儿子该交代的,从前他也交代了不少,今日只是多加一条,让他们日后多和江家走动,三节两寿都不要缺了礼数。 两兄弟立刻就想到了父亲对江停云的看重,察觉到这个亲家的小舅子,必有过人之处。 交代完之后,宋焘往灵床上一躺,便溘然长逝。 儿子儿媳们急忙通知邻里,大家都来给他家里帮忙,采买东西的采买东西,打棺材的打棺材。 等到第二天一早,宋家兄弟穿上重孝,正准备到外祖家里报丧,两个舅舅却先来了。 双方一对质,宋家的人才知道,原来是昨天晚上,两个舅舅都得了宋焘托梦,说是自己已经去逝了,请两位舅兄照顾自己儿子。 原本他们不以为意,两兄弟一见面,发现对方也做了同样的梦,这才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 等他们赶到罗家村,就发现妹夫果然已经没了。 当下两个舅舅又慌忙带着外甥归家,准备祭奠用的东西,家里的女人们更是先坐了牛车赶了过去。 阳间为着宋焘的丧事一团忙乱,宋焘在阴间过得也不太平。 他的魂魄离开了罗家村,给两个舅兄托梦之后,就辨明方向,准备先到芙蓉县城的关帝庙去,拜见关二爷。 可走到半路,他就遇见了一个就相识,乃是当初和他一起考城隍,后来又因特要为母尽孝,替他做了九年城隍的张秀才。 “宋兄,小弟在地恭候多时了。”张秀才牵着两匹马,笑吟吟地站在路旁,朝他拱手。 宋焘急忙还礼,“原来是张兄。一别经年,张兄音容依旧,真是可喜可贺。” 张秀才笑了笑,眸光微闪,“真正可贺该是宋兄才对,毕竟宋兄此去,必然鸿雁高飞,从此再不受轮回之苦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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