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他们看到你的时候应当感觉自己很幸福。”康斯坦丁想了想之后说。 他在一幅画像面前久久停驻。 这是同一个画家所创作的系列主题画中最核心的那幅。 整个系列似乎以星空、烈阳、向日葵和蝴蝶为主题,整体的色彩极其艳丽,笔触大开大合到堪称粗糙,甚至能清楚地看到笔刷和刮刀在颜料上留下的痕迹。 但这幅画却被描绘得极其优雅和细致,密密麻麻的线条疏密有致地分布在整个画面上,勾勒出森林顶部的浩瀚星空。画像的视角似乎是有人站在中心朝上仰望,高大的树木密布在画像边缘,仿佛一间不可逃脱的牢笼,然而身处于牢笼之中的人或许也根本不想逃走。 他痴迷地仰望着天穹,而天穹也低头俯视着他。夜空如此美丽,创作的激情在画家的心中沸腾激荡,他注视天空到目眦欲裂,于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星星们。 这是不需要欣赏能力,只需要灵感就能看出来的。这幅画的核心是星星,美丽的星星,只在画中留下一个个小点,每一个小点的色彩都难于描述,那是一种泛着灰的白,泛着红的灰——让康斯坦丁认出了颜料的原材料。 亚度尼斯毫无疑问地给了画家一点自己的血肉。而这些血肉全都被用来描绘星星。 世间能存在的极致之美,吞噬着画家和观众的理智。那些星星仿佛存在于画框之外,存在于天穹之上,正遥遥与画家和观众对视,而观众也借由那些星星与画家本人对视。 难道她不美吗?难道她不完美吗?难道你不爱她吗?画家遥遥地感叹着,询问着,莫大的幸福涌上了康斯坦丁的心头,啊,得到神灵的垂青是多么令人狂喜啊,康斯坦丁用尽了所有的意志力,才没有在画室中歇斯里地尖叫,才没有拔腿狂奔…… “那是妈妈。”亚度尼斯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的身边,将一只手搭在康斯坦丁的肩膀上。 康斯坦丁发着抖。 他试图说话,却只挤出不成调的破碎喘息。 “她还怪喜欢你的。”亚度尼斯说着,把康斯坦丁揽在怀里,对那幅画说,“他是我的。你会把他弄死的,找别人去吧。” “哈、你……呃、咕、感情如果、如果我不会被弄死……”康斯坦丁挣扎着说,“你还真……真打算玩儿、玩儿个花的啊、啊!” 亚度尼斯忽然笑了。 “我告诉过你,我根本就不算是已经出生了,对吧?人类们是怎么看母亲腹中的胎儿的?是将它看做独立的人,还是母亲的一部分?” 亚度尼斯的手指擦过康斯坦丁潮湿的嘴唇,顺着一线缝隙探进去,不紧不慢地按着柔软的舌肉。 “她是我的母亲。”亚度尼斯说,“她与我同在。” 康斯坦丁厥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时候康斯坦丁发现自己躺在一座沙发上,小小的触手殷勤地按摩着他的身体,康斯坦丁立刻触电似的跳下沙发。 亚度尼斯面前摆着一方矮桌,桌面铺开宣纸,手边则是砚台、毛笔和墨块,更旁边还摆了三碗清水。 虽然对艺术毫无了解但康斯坦丁至少认得出这都是些什么东西,毕竟遥远的东方古国也流传出不少典籍,哪怕康斯坦丁其实从来都没读懂过具体的内容:那些东西实在是太过艰涩了,康斯坦丁自己对比过译本,死活弄不明白为什么几百字的原本,翻译——注意,是翻译,而不是翻译后的注释本——却能写出数十万字。 注释本就更夸张了,据说几百字的原本根据不同的理解可以拆出十多种流派,不同流派间甚至可以彼此对立,然而双方的内容却又都符合原本的记叙…… 亚度尼斯研墨。 他执笔的姿势似乎很标准,仿佛持握一株带着刺的花。他饱蘸墨水,然后开始在宣纸上描画轮廓,几乎只用毛笔尖端的细细一根,绘出毫毛般纤细的线条。那线条在他手下仿佛青烟逸散,而后湿墨点出山丘,浓淡转向;再横笔侧擦,数笔挥就。 墨沁如血如清水,烟散林中。 他最终放下毛笔时长出一口气,让开身体,让康斯坦丁看画。 纸上赫然是林间明月之景。松月相照,胧光缥缈;月出惊鸟,高木隐羽;林生青云,云笼峨峦。 “……你画这个画得比油画素描之类的好看。” 康斯坦丁干巴巴地说。 “故国神游之景。”亚度尼斯谦虚地说,“画法都是拾人牙慧罢了。” “……你最开始是东方人?也没见你回去或者提到过啊。” “我现在还是不合适回去了吧,会带去灾难的。” “霍霍别的地方就行?”康斯坦丁翻了个白眼,心情复杂,“……我替他们谢谢你啊。”
第118章 第四种羞耻(18) 这幅画最后还是被收在亚度尼斯的画室里,康斯坦丁常年居无定所,跟个流浪汉似的到处晃荡,这画也不知道能往哪儿放——要说的话,他倒也确实在世界各地都有自己设置的小据点,但那里头基本都藏着魔法道具。 亚度尼斯亲笔画的东西,放在亚度尼斯自己的地方肯定是闹不出什么。放到别的地方,康斯坦丁怕这画自己瞅机会跑了。 毕竟亚度尼斯的手账本就自己偷跑了。亚度尼斯再怎么嘴硬地宣称那是古一偷走的,康斯坦丁都不会信这种鬼话:人家好歹也是至尊法师,偷你的手账本干什么? 怕自家圣所不出事儿?怕你不去找麻烦?怕你太无聊了给你找点事做? 别说,最后一个还真有可能,而且颇有些古一法师狂野的做事风格。朝这个方向考虑的话,古一法师在手账本失踪事件里或许确实扮演了重要角色,至少肯定是睁只眼闭只眼地放走了那东西。 “你说你,弄个本成天瞎写瞎画干什么?”康斯坦丁没好气地批评道,“还用你自己做本子的原材料……我们这地方能摊上你这玩意,也算是用尽了整个位面的霉运。” 亚度尼斯当然要反驳了: “你搞反了因果关系。我就是为了安全起见才把所有手记集中到一个笔记本里,也是为了安全才用我自己做材料。这本来就是最安全的手段。如果我的作品满世界流通,那才会导致严重的后果。” “你可以不写字画画的。” “那和野蛮人有什么区别?” 康斯坦丁满脸都写着“你这玩意连人都不算”……但他还是在亚度尼斯面前选择了忍气吞声:“好吧。你说得对。现在怎么办?它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不知道。”亚度尼斯淡淡地说,“它勉强也算是我的眷属,没有攻击性,无法被损坏,就目前来说,它只是制造名片分发出去,引导客户来做心理咨询。如果不是记载了很重要的内容,就算完全不管也无所谓。” “你到底往里面记了些什么东西?” “……其实我也不太清楚里面有什么。”亚度尼斯承认道,“据我推测,里面应该是我失去的一些东西。记忆,感情,诸如此类吧。既然我主要用它画画,我想……” 亚度尼斯安静下来,仿佛陷入了十分遥远的回忆。 “你想?”康斯坦丁犹疑地说。 “我在想我最喜欢的艺术家是谁。”亚度尼斯说,“那里有很多人选,但每一个感觉都不对,都不是我最喜欢的。” 似乎到了该强调亚度尼斯既不是人类也不存在情绪的时候,因此康斯坦丁提醒道:“醒醒,你根本没有‘喜欢’,更别说‘最喜欢’了。” “是啊。”亚度尼斯说。 现在康斯坦丁不得不认为自己被耍了:“你老提起你的笔记本。” 亚度尼斯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执着于那个小小的笔记本。 当然,那是他始终带在身边的东西,他总是在那上面写写画画,随手记下任何东西。但他实际上从未往前翻过,尤其是起头的那几页——他甚至不记得他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使用这个笔记本的,似乎从他会画画起就开始用它了。 他怀着轻微的好奇心搜索自己的记忆,试图找到那个让它如此重要的原因。 越是思考,那个理由就越是模糊,仿佛他尝试寻找它的行为反而将它推得更遥远,擦得更干净。 “人。”亚度尼斯最终说。 康斯坦丁扬起一边眉毛,重复道:“人。嗯,这倒确实像你。只有人才会被你那么放在心上。但你好像不记得那个人到底是谁?所以,你把这个人画下来,却忘记了对方。也许你把这个人画下来就是为了忘记他。” 亚度尼斯总感觉康斯坦丁的语调中同时带着嘲讽和哀悯,然而,这些情绪都不是针对他的。康斯坦丁实际上也不像是在对他说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我画下来是因为我会不可避免地忘记和失去这部分。”亚度尼斯说,“时间和死亡是很容易被逆转的,唯独人性的丧失无法被逆转。我几乎没有自己还是人类时的记忆,刚刚开始转化的那段经历……我也只保留有小部分的残片。我想,我在笔记本里绘制了那时候所遇见的人。” “你爱的人。”康斯坦丁大胆猜测。 让他惊讶的是,亚度尼斯并未反驳这一点。 那或许令他心中产生了些许酸涩,或许没有。 希克利最后检查了一遍对布兰妮·怀特事件的调查记录,写下自己的研究结论,并将之发送给上司。如果报告通过,这起事件将被建档封存,五十年内都不会出现在大众面前。 尽管他看不出这么做有什么意义。 从有记载起,各种超越人类认知的事就不断出现在历史之中。最初,它们被看做神话,然后它们被视为密辛;再之后借助媒体的发展,它们成了某种政府不肯光明正大地承认但人人都心知肚明的东西。 就像隐瞒房间里的大象,希克利想,也许上层对这种事太过恐惧了。难道是因为他们感觉到自己手中的权力岌岌可危,所以才表现得那么神经质? 普通人反而最能接受各种超自然事件,最能接受超出自己掌控的危险悬于头顶。反正他们本来也生活在这种危险之下。 恐慌当然也是有的,可人类这种生物注定了无法长时间生存在恐惧中,核弹刚被发明出来的时候难道没有人绝望吗?现在人们说起这东西只显得骄傲和得意,将它视为强大的证明,全然忘记了上一次人类几乎利用这东西毁灭自己的事只发生在几十年前。 希克利也没想批判什么,他只是不大看得起组织里以弗瑞为代表的这些人。 他们根深蒂固的“尽可能消灭超人类;如果不能,尽可能控制;如果还不能,尽可能监控”方针,粗看好像是为人类的未来着想,却一点也经不起细思。 说什么“他们比核弹更不可控”,就好像有核国家里掌握发射按钮的人可控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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