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生的父母见他读书不成, 便想让他早日成家, 也好在之后学个手艺,将来能自谋出路,因此便为他聘娶了邻居家的女儿秀娘。 两人虽是小门小户, 但因都读过书,所以小夫妻感情很好, 秀娘的父亲更是远近闻名的圻琴大师, 所制的琴向来都是供不应求。 和秀娘成婚之后,阳曰旦一边随着岳丈学习圻琴, 一边与秀娘过着神仙眷侣的生活。 只是好景不长,一位世家子弟看中了秀娘父亲做的一张琴,想要强买它。 但这琴是秀娘之父做了给秀娘当嫁妆的,他如何肯卖? 因此便招来了杀身之祸, 秀娘一家也家破人亡,临死, 他的岳父除了拉着他的手把秀娘托付给阳曰旦照顾,便是要阳曰旦发誓,无论如何都不能将秀娘陪嫁的那张琴卖掉。 当时, 阳曰旦望着岳父生命垂危的模样, 和妻子一起跪在他床前泣不成声, 连声应好。如此他又伏在女儿耳边交代了几句,便松了最后一口气,撒手人寰了。 岳丈死后,阳曰旦的日子一落千丈,他圻琴的手艺只能说一般,若非秀娘在旁帮衬,只怕更加一日不如一日,只是因为要竭力帮助夫君支撑家业,秀娘本就不太好的身子越发败落下去了,于是在岳丈去后三年,秀娘也一病死了。 秀娘死前,阳曰旦痛不欲生,他几次想要为秀娘套上成婚时戴的那只镯子,都因为秀娘过于消瘦的手腕掉了下来,他痛惜地抚着秀娘瘦骨嶙峋的手臂,泪如雨下,“若非是我无用,娘子怎么会病成这样。想当初我们成婚时,你肌肤丰满有如满月一般,到如今手腕上连个镯子都挂不住,是我该死,拖累了你呀。” 秀娘此时已是强弩之末,眼睛亮的吓人,脸颊上也呈现出异样的潮红,毫无血色的嘴唇竟像是涂了胭脂一般红润,一望便知是回光返照。 她留恋地望着阳曰旦,似乎要把他的面容刻到心底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夫君,我们自成婚以来从来没有红过一次脸,你我心意相通已经胜过天下九成的夫妇,我们能有这么多年的夫妻缘分,我已经满足了。”说着狠狠喘了一口气,阳曰旦忙给她抚背,她趴在床沿上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推开阳曰旦的手,继续道:“只是一想到以后你会另娶新人,我心中总觉怨恨。”说着她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力气,宛如骷髅一般的面容上泛出鬼气森森,干瘦的手像是铁钳一样狠狠钳住阳曰旦的手臂,“请您诚实地告诉我,您是否还会再娶,若是还想再娶,那么我们今生的姻缘便就此断绝,若是不会,我就在阴间一直等候着您,直到我们在地下再续姻缘。” 阳曰旦当即指天发誓:“我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我只有秀娘一个妻子,若有一日,我违背誓言,就罚我暴死当场,天地可证!” 听了阳曰旦的誓言,秀娘心中的那丝怨恨便潮水般的退了,一同退去的还有她的生命,她握着夫君的手含笑去了。 秀娘去后十年,阳曰旦都严守誓言,中间不是没有人给他说过亲事,只是他都觉那些女子远不如秀娘,便全都拒绝了。 若是一直这样,他倒也能守着对秀娘的诺言终老一生,只是当年那个害死秀娘父亲的世家子兜兜转转竟成了本地的县令,他一到当地,立刻就命人打听秀娘之父,有消息灵通的乡人听说了,忙就赶来告诉阳曰旦,阳曰旦被这世家子的赫赫声威吓得不行,哪里还记得曾经对岳父许下的诺言,当即便要把这琴送到县令家中。 但想要送去的前一晚,他突然梦见了岳父阴森着脸色,在他窗前叱问道:“你难道忘记了你许下的诺言!”说罢便化作一只可怖大鬼,凶恶地朝阳曰旦扑来。 阳曰旦吓得浑身震颤,冷汗淋漓,立刻就从梦中醒了。他因此不敢再想献琴的事情,可是要献琴的风声已经传到了那县令耳中,此时若是反悔,恐怕结局比一开始就拒绝他还要凄惨。 幸好此时阳曰旦的一个熟人打算去东瀛贩货,阳曰旦便裹带了家私,趁着夜色和他一道上了船,打算先到海外避一避。 谁知海上突发风浪,他们的船翻了,阳曰旦情急之下只把岳父圻的那张琴抱在了怀中,其余家私全都掉进了海里。 或许是因为他保护了这张琴,岳丈在天有灵,船虽沉了,但他却保住了小命,因缘巧合下飘到了海市当中。 再后来便是他去小山铺中当琴,误住黑店逃入山林了,结果竟然因祸得福,因此被彩蝶公主看中,成了灵香国的驸马。 阳曰旦自从成了驸马之后,便觉事事顺心,新的妻子不仅容貌美丽,身份也高贵无匹。 他和妻子住在雕梁画栋、富丽堂皇的高门大院中,身边伺候的仆从有如云海一样多,每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某一日还被国主认命为了宰相,家国大事,事事都要和他商量。 每天家里前来拜访的官员都多入过江之鲫,即便是塞给看门人的银钱都可以把一个水缸装满,无论他走到到哪里,奉承的声音就像是雷声一样响亮,又如同海浪一般连绵不绝,屈身恭敬的人挤满了门庭。 开始他还因为骤然登上高位而诚惶诚恐,可是随着阿谀奉承的人像是林中的树叶一样多,他便渐渐习惯了这样高高在上、一呼百应的生活。 和他同官位的人来了,他便好好招待别人,比他地位低的人来了,他就冷漠地随便打他掉。 公主感觉他过于傲慢,曾将劝谏过他不应该按照人的身份来区别对待,而要看中来人的才能和德行。 但阳曰旦已经被这种大权在握的生活迷住了眼睛,他根本不听从公主的劝谏,并且还觉得公主说话不合心意,从而迷上了奉承的官员送来的歌姬,气得公主避居在后院,再不肯和他说话。 阳曰旦居然没有察觉到不妥,反而还觉得没有公主的管束,他的日子更加自在了,他肆意地宠爱后院的两个歌姬,一个叫做袅袅,一个叫做仙仙,这两个女子说话比朝中的重臣说话还要有用。 朝廷里的官员知道之后,便纷纷来贿赂这两个妾侍,以此谋取巨大的利益,那两个女子通常是来者不拒,只要给够了钱,她们都会替人在阳曰旦耳边吹风。 时间长了,外面的人便把这两个歌姬叫做“如宰相”,意思是她们的话就好像是宰相一样管用。 这样过了许多年,朝廷的纲纪被阳曰旦败坏得一干二净,朝中到处都是贪官污吏,而阳曰旦本人却每天骄奢淫逸,沉醉在享乐繁华之中。 忽然一日,天子驾崩了,阳曰旦顿时大惊失色,急急忙忙地从侍妾的温柔乡中起来,穿好了官服便要到朝中去。 只是才走到门口,便听说新君已经接受了一位大臣的上书,书中痛陈阳曰旦为官多年多做的各种为非作歹,祸乱朝纲的事情。又骂他原本不过是个操持贱业的匠人,只是因为侥幸在斗香中获胜,便成了一国驸马,又登上高位,但他却不想献身国事,反而擅自作威作福,甚至纵容卑贱的妾侍欺压高贵的公主,甚至卖官鬻爵,他犯下的死罪,真是罄竹难书。 新君是个想要作为的年轻人,他一听这奏疏,当即便罢免了阳曰旦的官职,又命令宫中的侍卫前去查抄阳曰旦的家产,将他流放至岭南。 阳曰旦接旨之后吓得四肢瘫软,爬也爬不起来,但抄家的侍卫才不管他的惨状,直接给他带上了枷锁镣铐,将他拖出了大门。 临走,他看到自己宠爱的侍妾,被人揪着头发杀死在门前,心爱的儿子哭喊着父亲的名讳被人拖着带走,而结发的公主却踏出了后宅,冷冷地站在台阶之上,看着这一屋子的惨状。 他想要爬到公主脚下,祈求她的宽恕,让她放过自己的孩子,但公主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登上了马车前往宫中去了。 前往岭南流放的途中,他想求一辆劣马破车作为代步,但是却被监管的差吏蛮横地拒绝,只好自己走到脚全都磨破,脚上长满了老茧。 即便到了夜晚,他也不被允许住在房子里,只有下雨的时候,才稍稍让他在屋檐下躲避一会儿, 终于到了岭南境内,差吏们吃着路边树上结的荔枝,口中嚼着解渴的甘蔗,鸭梨,不再催促着他日夜赶路。 他坐在路边,望着天上的月亮,不知怎么回事,又想起了那日斗香的景象。 即使过去了十几年,他还记得自己合的香:沉香、檀香各一两,龙脑、麝香各一钱,用寻常方法烧制,香气馥郁高贵,就像是当年公主含笑的脸庞。 可是如今他哪里还能找到这样珍贵如同黄金的香料呢? 大抵只能把差吏们吐出的荔枝壳、荔枝核,甘蔗渣滓与鸭梨核埋入火中充当香料吧。 还不等他继续哀叹自己的命运,忽听林中人声嘈杂,一伙强盗手持利刃,嘶吼着向他杀来,官差们远远见到强盗便夺路而逃,只留阳曰旦一人被锁链困着无处藏身。 他眼见强盗跑跳着前来,忙跪在地上竭力恳求强盗的宽恕,但这些强盗全都瞪着眼睛大声说道:“我们都是被你坑害的老百姓啊。”说罢便举起手中的利刃,重重的向阳曰旦脖子上砍去。 阳曰旦只听“咕噜”一声,他的脑袋便被这伙强盗砍了下来。 颈上仍留存着被刀砍断的剧痛,他忽然听闻一个呼唤,如同雷声一般炸响在他的耳边—— “阳先生,我合的这四合香的气味你还喜欢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19 21:34:07~2023-01-20 21:57:4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珍珠翡翠白玉堂、黑心甜汤圆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8章 四合香(五) 阳曰旦勉力睁开重逾千斤的眼皮, 立刻就被室内明亮的光线刺的双眼针扎似的疼痛,干涩的眼球中迅速分泌出大量的眼泪,他忙闭上眼睛。 “啊呀, 忘了阳相公久不视物,不能直接暴露在这么亮的地方, 是奴婢疏忽了。”小绿一面夸张地自责说着, 一面急走到窗边去把遮光的卷帘放下。 只是小山看着她噙笑的脸, 感觉她这“疏忽”多少有些虚假, 因此只是别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便叫红玉取来一块素帛为阳曰旦遮住眼睛。 红玉依言去了,只是在要走到阳曰旦躺着的床榻前时, 被他的女鬼前妻接过了手中的素帛,红玉见她殷勤, 只笑笑便由得这女鬼自去伺候她的好夫君。 感觉有人轻柔地为自己蒙上了眼睛, 阳曰旦尽管还感觉脑后仍有阵阵隐痛,也忙点头向那人表示感谢, “多谢这位娘子了。” 他听见了小山的吩咐,便以为为他蒙上眼睛的是那名叫做“红玉”的侍女。 完全没看见被自己感谢的这位娘子,一瞬间脸色变得极差。 “夫君,你已经认不出我来了吗?”秀娘的声音颤抖着, 即便是不看她的表情,也可以感受到她的震惊与伤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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