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师的身份十分低微,所以他便自以为明白了浮沧身上那挥之不去的愁绪从何处而来。 只是这先入为主的想法遮蔽了马骥的眼睛,也怪他不关心布料行市,看不出浮沧身上穿着的这件看似朴素的白袍乃是千金一寸的极品鲛绡。 寻常乐师即便能弄来些绫罗绸缎,但这样的料子却是有钱也买不到的,若是他更精于此道,便知道这样好的衣料,素来是鲛人族进贡给这座城池的主人,也就是那位来自东海的龙君的。 那些长于钻营的人,只要一看浮沧身上的衣料,便能确定他的身份,正是这座城池的主人,来自东海的三世子。 “好名字,给人以心胸开阔之感。想必给郎君取这个名字的人也是个心胸广博的人。” 浮沧听了马骥这话,碧海一样沉静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彩,他微微一笑,似乎陷入了某种沉思一般,喃喃道:“是啊,他是个胸襟开阔的人。” 马骥随即便说:“那郎君也不要辜负了给您取这个名字的人一番宝贵的心意,即便埋首尘埃,也要心怀期盼,万不可自怨自艾,终日愁眉不展。依照您的琴技,想来终有一日,您必会直挂云帆济沧海的。” 浮沧听了他这番劝导之语,原有些莫名,只是龙君何等聪明,立刻便明白马骥是弄错了他的身份,把他当做在此处谋生的乐师了,一抹兴味的暗光在他眼底滑过,他立刻顺水推舟,微微颔首应是,只是脚下的步伐更加逼近马骥的身前,直走到距离马骥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他才停下。 等到走到自己跟前,马骥才发现浮沧身材并不纤弱,蜂腰猿背,身姿挺拔,比自己还要高上半个头颅,这样近的距离,他甚至要仰起头才能看清眼前人的神色,下意识便生出一丝警觉,浑身的肌肉都紧张地绷紧。 似乎是察觉到了马骥的警惕,浮沧便道:“郎君的劝慰,我恭受了。您说的对,身份并不能代表什么,有才能的人,最终都不会被埋没。” 得到这样的回复,马骥便认为自己没有劝错,心中更相信了浮沧乐师的身份,但其实只要他细想想,就会明白这样的回答不过是万金油,浮沧虽然没有否认,可也没有承认呐。 见自己的话果然让原本身体绷紧的马骥松弛了下来,浮沧便知,在马骥跟前还是示弱为上,于是他继续道:“只是,身在红尘总是身不由己,随波逐流久了,难免郁郁,”说着便惆怅地摸了摸抱着的琴,“只能抚琴一解愁绪。” 这又勾起了马骥的怜悯愧疚之心,他歉疚非常地说:“都是因为我,你连琴都坏了。” 浮沧把马骥这副愧疚无比的模样收入眼中,怜爱、疼惜、占有、执着,多重情绪像是海底热泉一样翻涌着,心中慨叹着:多少年了,才又能与你相逢,只要能与你相见,别说是一张琴,就是我的命也值得。 但他明白眼下不宜过多表露,只能强忍着把他拥入怀中的冲动,克制地装出云淡风轻的模样,唯有话音中的那一丝颤意,才透露了他的忍耐,“千金易得,知音难求。您这位知音比这死物重要的多。得到了您这位知音,便是对我最好的回报了。” 又道:“只是郎君为何这么早就到院中来,阁子里的娘子们还尚在熟睡呢?” 于是马骥便把自己一早上的经历全都告知给他,“我想为我的波斯友人践行,本以为早早来了便可预定好酒宴,只是没想到此处与长安城中不同。” 浮沧便道:“私家酒肆自然不能和官中教坊相比,天朝上国,一切自然有例可循,晨钟暮鼓,这里虽然讲究些,也不过是个玩闹的的地方,晚上闹了一宿,娘子们上午自然没有精神支应。若是郎君信得过我,便把这件事交给我来办,我是此中之人,自然不比您要挑时候来。” 于是马骥便将这件事托付给了浮沧,果然后来宴请波斯商队的事情操办的很顺利,一来二去,他也和浮沧走得更近了些。 自从和浮沧熟识之后,马骥便常常到望月楼来找浮沧,因为海市之中没有宵禁,所以望月楼里常常歌舞不休,欢宴达旦。 马骥怕白天打扰了浮沧休息,便也习惯了入夜之后再来找他。 只是今夜不巧,马骥来的时候,听跑腿的小丫头说,今晚有贵人在院中设宴赏月招待贵客,楼里的舞姬和歌女以及乐师们纷纷都去贵人的宴上侍奉了,马骥站在原地细细聆听一会儿,只听到隔着池水,一阵阵悠扬婉转的歌声曲乐隐约传来,他便以为浮沧也在宴上,便打算隔日再来。 只是还未离开,便被浮沧叫住,只见他手中拿着一把竹笛,站在月下,澄净的月光仿佛给他罩上了一层轻纱,仿佛神仙一样。 马骥便看得愣住了,好一会儿才问道:“不是说今晚有贵人设宴吗?怎么你不去宴上?” 浮沧一愣,随即便笑道:“郎君忘了吗?我的琴坏了,没有趁手的乐器,我只能暂时演奏竹笛,可是我的笛声远远不如琴声动人,因此主家便把我打发到了僻静处,只让我遥遥吹奏几个笛音凑趣罢了。” 马骥听罢,不由勾起了心底本就没有消失的愧疚,再次提起要给浮沧送一张琴做赔偿。 “何必如此见外呢?”浮沧手中按着竹笛,似真似假地探问道:“难道郎君想用一张琴就打发了我,从此不再与我来往吗?”说着垂下了重重眼帘,一副受尽了委屈却不敢声张的样子。 只是在那被遮掩的眼眸中之中,翻滚着无穷的黑暗与欲念,仿佛只要马骥说出一个“是”字,他就会作出一些无法克制的事情来。 但幸亏马骥连忙就否认道:“当然不是,我是觉得明明你的琴技那么好,却因为没了趁手的乐器,就被打发到这么冷僻的角落中吹奏笛子,实在是明珠蒙尘,我心中很不好受。” 浮沧也不知是可惜还是感动地叹息了一声,“郎君不必自责,您焉知这不是我自己的意思?我有了您这位知音之后,便不愿再让旁人听见我的琴声了。” 此言一出,二人皆是一怔,浮沧脸上渐渐露出一抹微笑,而马骥却从心里生出了一点羞涩,两颊浮上酡红。 此时望月楼中不复白天的幽静,歌舞喧天,明烛高照,七宝灯树,画堂玉簟,莺声燕语处处相闻,鬓影花钗时时顾盼,那个之前招揽马骥的女娘也在今夜侍奉的人群之中,她遥遥望见了马骥和浮沧在一处的身影,脸上呈现出一种奇妙的神色,与她一道侍奉在侧的女子见了,便问道:“你瞧什么呢,看得那么入神?”说着便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果然也看见了马骥和浮沧的身影。 “呀,这个呆子什么时候和主人走到了一起。”她脸上画着时兴的桂叶眉,惊讶的时候,两片眉毛就像是两只振翅欲飞的小蝴蝶。 另一女挑了挑眉,意味深长道:“你往后可注意点说话吧,说不准以后我们见到这个“呆子”还要叫他一声主人呢。” “你的意思是——” “我看主人还没有向他告知身份,以后我们遇见了他也不要说漏了嘴才好,万一坏了主人的好事——”她没有说完,但其中透露的信息已然让同伴悚然了。 于是二人纷纷打算闭紧嘴巴,并且还要向楼中的其他姐妹们也警告一番,毕竟龙君能够安安生生地掌控这处城池几十年,他的手段可想而知。 这边两女达成了共识,那边马骥也终于让浮沧松口,肯让自己送他一张琴,两人约好了时间,又在院中消磨了半夜,浮沧才依依不舍地把马骥送出门外。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08 19:46:54~2023-01-10 19:03:4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与光同尘 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8章 龙涎香(五) 自从那日约定了要去寻一张新的琴送给浮沧, 马骥除了自己上街寻摸托还了唐人会馆中的熟人打听,只是无论是看了多少张琴,全都不合马骥的心意。 他一日日愁眉不展, 都被唐家的小妖们看在眼里。 这一日午后,唐家的小妖们聚在后院一起处理香材, 马骥虽然只是寄住, 但也主动提出要帮忙, 看着他在小妖中茫茫碌碌的身影, 一旁磨着沉香的秋娘眼前一阵恍惚。 小绿眼尖,一下子注意到了秋娘的异状,她悄悄地扯了扯秋娘的衣袖, 小声问她:“你又想起孙郎君了?” 秋娘低下头把沉香木片扔进石臼中捣碎,闷闷地说:“看着马郎君帮忙的样子, 我难免想到了孙郎君, 从前他也是常帮我们做事的。” 小绿知道秋娘已经逐渐走出了对孙子楚的伤怀,只是如今时日还短, 难免有时还会伤情,因此只是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肩膀,便不再多言了。 因为有了这番移情, 所以秋娘便对马骥多了几分关注,见他连搓香丸的时候都眼底含愁, 不由问道:“我看马郎君近日总是忧愁,您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吗?”似乎是怕马骥怀疑她的用心,所以秋娘解释般的说道:“我虽然不一定能给您帮助, 但您说出来, 或许会好一些呢?” 马骥先是感谢了秋娘的好意, 随即便道:“是我想要送一张琴给一位友人,只是我找了许多琴,全都不合心意,所以为此发愁。” 谁知此言一出,在一旁检查小妖们揉制的香泥的小山便拍手道:“如果是为了这件事,那么,我手中倒是有一张琴。” 只是,他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隐隐浮现出咬牙切齿的神情,让偷觑到他神色的侍女们,都不顾自己手上仍有香泥,便以手掩面悄悄偷笑起来。 说来为何香料铺子中会有一张琴呢? 原来几天前,有个满面霜尘的中年人抱着一把琴撞到了唐家门前,进门便问:“贵主家可能回收香材?小的这琴是上好檀木所制,徽也做得小巧,岳山做得也妥当,不曲不直,这龙龈更是做得弧度妥帖,极为趁手。小的远地漂泊而来,到了此处身无分文,唯有随身带的这张琴还值些银钱,不知主家能否发发慈心,收了这琴,与我一些钱财傍身。小的感恩不尽。”说着便当场跪下,给铺中的人磕头。 小山忙叫人把他搀起,好笑道:“这位郎君可知道我家是个香料铺子?您若是要当琴,不说去当铺,也该寻一家乐器行,怎么到了我家来?” 那人被大郎掐着胳臂强托了起来,期盼的眼睛灰了一半,“娘子容禀,小人并非没有去过这些地方,只是他们都说我这琴不值钱,最多只肯给我百十个大钱。”他极为不舍地摸了摸琴囊,“可我这琴乃是当世名家,用了极品的檀木历经数年苦工斫制而成,若是只用百十个钱就把它买去了,可教我如何对得起这张琴?”说着拿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珠,极为悲苦的模样,“可巧前几日,我徘徊在主家门前,见您家中的侍女用万钱收了一个人手里的东西,便知您家买卖是极为公道的,所以踌躇了几天,便到您家来碰碰运气。好赖,我这把琴所用的木料也是上好檀香,便是只按照琴身折价,也值了它的本钱。”话说至此,这人已经无可奈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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