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一说,那老丈顿时开心起来。其实后来有人走通了海路,他也不是没有想过返回家乡,只是他早年便在家乡没有亲友了,回去也是枉然,如此感怀不过是人老了话多。以前旁人听了他的感怀不是唏嘘,就是劝他返乡,唯有马骥的话最超脱得他的心,所以这人便愿意和马骥说话。 因此当马骥向他打听的时候,他也不像对旁人那样,给他推荐些华而不实、资费不菲的酒肆歌楼,直接就告诉他,城中有一座望月楼,里边的侍者都是些才貌绝伦的女子,这些女子大多来历非凡,所以从不像其他酒肆那样污糟,有许多见不得人的条条道道,向来是价钱公道,行事清白的。 “若是风雅,在没有比这个地方要好的了。”老家人吧嗒着嘴里的烟嘴,笑眯眯地看着马骥。 马骥见老家人如数家珍的模样,便好奇问道:“那老丈年轻时也是那儿的常客吗?” 那老家人哈地一笑,在鞋底子上敲了敲旱烟,落下簌簌烟灰,“我是个粗人,人家可不愿意招待我。我是看郎君是个风雅君子,才推荐您去那儿,不然似旁的海上糙汉,去了那儿也只能吃一顿闭门羹。” 听了老家人的话,马骥对这个望月楼生出了无穷的好奇,他问清楚了地方,隔日一早便去了那望月楼所在的地界。 因为去的早,这条街上的人们还没有拆开门板营业,街道上冷清清的,唯有一个市卖汤饼的摊子孤零零支在墙角。 一个佝偻着脊背、几乎白了半透的老婆婆费力地搅动着熬煮在灼热炭火之上的偌大陶罐,里边是香气扑鼻,热气腾腾的白色汤羹。 马骥素来最怜老,见老婆婆吃力,忙就上去接过她奋力搅动的大汤勺。 那老婆婆见一个小伙子上前主动要帮忙,眼中闪过一抹慈爱的光辉,便笑呵呵地把汤勺给他,“小郎君这么早就到这条街上来,望月楼里的娘子们可还都宿醉未醒呢。” 马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浸出的汗珠,诧异地看向正在削汤饼的老婆婆,“您怎么知道我是要去望月楼?” 老婆婆嗔怪地斜睨了他一眼,满是皱纹的脸上竟也显露出一番动人的风情,“你们这些年轻郎君,到这里来哪个不是为了去望月楼?不去看里边绝色的娘子们,难道是来看我丑巴巴的老婆子么?” 马骥被这个老婆婆风趣的话语逗笑了,他仔细端详了老婆婆的轮廓,认真道:“也未可知呢,或许就是有人被您老的高超厨艺降服,特意一大早来吃您做的一口汤饼呢?再说了,我看您的五官十分清秀,相必您年轻时,也是一位名动四方的大美人呐!” 即便老婆婆上了年纪,可哪个女人不喜欢被人夸奖呢,因此她笑地眼角开了两朵菊花,“小郎君的嘴巴也忒甜,我看你将来必会娶一位美人回家呢。” 两人说笑两句,老婆婆便把手中擀好的汤饼投入沸汤中,雪白的汤饼在沸汤中翻滚了两番,老婆婆便用一个竹笊篱利落地把上下翻飞的汤饼捞出,盛在一个青瓷大碗中,又用竹勺舀了一勺滚烫的汤羹浇在了上面,顿时浓香扑鼻,让人食指大动。 “给,小郎君,你也尝尝我老婆子的高超厨艺。”老婆婆俏皮地用马骥的话打趣他,把盛出的汤饼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马骥立刻袖手一礼,迫不及待地取出插在竹筒子里的筷子,夹起一块儿汤饼就要往嘴里送。 只是汤饼还没入口,一个笑嘻嘻的清甜女声就从他背后传来,“——那郎君,也给我盛一碗汤饼,我见你婆婆摊子上面干净,也替你们开个张。” 马骥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乌云高叠,鬓角微蓬,衣襟散乱的曼丽女子,杨柳似的身子柔弱无骨般倚在一个门扉上,正笑吟吟朝他招手。 马骥下意识就要解释自己并非这汤饼摊子的伙计,只是老婆婆比他更快答应道:“唉——娘子就来。”说罢便手脚伶俐地做好了一碗香气扑鼻的汤饼,又变戏法似的从桌子下面的木桶中取出一个描金绘彩的剔红漆盒,快速把汤饼放进去盖好,然后推了推马骥的肩膀,嘱咐道:“小郎君送佛送到西,便再帮我老婆子一回吧。” 被老婆婆恳求地看着,马骥无法拒绝,只能放下手中还没尝一口的汤饼,无可奈何地提起那漆盒,向着招手的女子去。 见马骥提着食盒来了,那女子便一扭柳腰将他带进门去。 这是一个极为幽静雅致的院子,曲径通幽,道路两侧是龙吟森森的颀长茂竹,小径上铺陈的是一种纹路黑白的玛瑙地板,竹林摇曳间闪动的光辉,显示着其中有一处波光粼粼的水源,等到转过这片竹林,果不其然,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座澄净如碧的池塘。 那女子指了指池塘一旁的一处阁子,从袖子里抽出一条绢子,掖了掖鬓角的汗,轻轻喘口气,“呼,要不是真香的不行,谁愿意走那么远去买一碗汤饼。”说着一个明媚的眼波便幽幽地递了过去。 马骥正忙着欣赏这处极和他心意的院落,听见这女子感慨才回过神一般应道:“是啊。” 这女子一个秋波传了个无趣,不由半嗔半笑道:“真是个呆子~”于是再不肯和马骥说话。 两人默默走到了那阁子处,那女子推开眼前半掩着的房门,指着绣房中的那张桌子说,“你把汤饼放在上边就行。” 马骥自进门开始,便不敢抬眼去看,只是余光仍旧能把房内精致的镜台和被珠帘遮掩住的床帏收入眼中,心知此处应是这女子的闺房,于是他只能小心把汤饼放在桌上,便愈加垂下眼睛,不敢再多看一眼。 耳边传来了那女子轻轻地笑声,似乎在嘲笑马骥的木讷。 只是见马骥实在局促,才开恩,给了他几个铜钱,让他离开。 马骥顿时如蒙大赦般飞快跨出这里,身后似乎有珠帘响动,又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真是个呆子~” 马骥直到了方才那池塘边,才敢慢下脚步,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一抬眼,便见水波粼粼如静影沉璧般映入他的眼帘。 他正欲好好欣赏这如斯美景,便听见一阵幽婉琴声隔着水波,从池塘对面传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1-07 21:28:25~2023-01-08 19:46: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紫色年华 6瓶;小苹果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7章 龙涎香(四) 这琴声幽怨极了, 仿佛是个被空置深闺的姣妇在漫漫虚无中,哀怨地向行人倾诉着自己的寂寞。 马骥一听,不禁怔住了。 他情不自禁地迈开脚步, 追寻着琴声,等到察觉到的时候, 他已经走到了那琴声传来的亭子前。 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 作出这般幽怨曲调的人, 并非他所臆测的深闺妇人, 而是一位身穿白色罗袍,风姿高雅的秀士。 那人背对着马骥,独自趺坐在亭中, 面朝一池静水,抚动琴弦, 即使没有听到他弹奏的琴声, 只看背影,也觉得一股铺天盖地的孤寂迎面扑来。 连垂落下的发丝都是摇摇欲坠的寂寞模样。 “——何等寂寞啊。” 马骥望着那人的背影, 明明置身于灿烂光辉的笼罩之下,可是他身上却像是有一层如何也驱散不去的阴霾和晦暗,挺拔屹立的身姿也充斥着本不属于他的淡泊脆弱,一句本应慨叹于心的惋惜竟没留意脱口而出。 “谁?!” 原本流畅的曲调顿时一滞, 戛然而止时甚至还崩断了一根琴弦。 刺耳的断裂声如同一声炸雷,轰然作响于马骥耳畔, 他顿时赤红了双颊,忙慌慌张张地抱拳躬身向亭中演奏之人道歉:“实在抱歉,在下一时忘情, 口不择言惊动了这位郎君, 扰了您的雅兴, 还让您坏了一张琴,”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无礼,心中懊恼地不行,羞耻后悔地脑袋恨不得都垂到了地上,“我,我叫马骥,乃是大唐人士,现在寄居在珊瑚街的唐家香铺中,请您告诉我这把琴的价值为何,我会赔的!” 在这短暂片刻中,马骥心里思考了无数中可能得到的回答,无论哪一种都让他更加懊丧,也无比后悔,若是能够时光倒流,他一定会在听到琴声之后,头也不回地离开这座小院。 只是他没有看到的是,那个他以为被他惊扰的弹琴之人,转过头看到马骥的那一刻,眼中浮现出的重山一般沉重的思念,以及渊海一般深沉的掠夺。 但凡这时候他多看了一眼,之后也不会陷入这个人设下重重的情网,最终和此人一同沉沦在情爱的迷魂阵中。 可惜,这个人早已经像是胸有成竹的渔翁一样,做好了万全的筹谋,下好了饵料,只等着眼前呆笨鱼儿兴冲冲地咬钩。 于是,当没得到回应的马骥偷偷抬起头的时候,呈现在他眼前的,就是一副美人淡笑,含情目中却蕴满愁绪的模样,明明是笑,却比哭还让人心疼。 一下子就击中了马骥那颗怜香惜玉的春心。 那人站起身,仿佛流泉一样顺滑的衣料从石阶上滑过,也像是从马骥的心上滑过一样,留下了丝丝的痒。 “不必了,只是一把寻常的木琴,我修一修就好了。”那人柔柔地对马骥笑了笑,本应是极为凌冽锋利的眉眼,却在这一刻像是泡沫一样朦胧欲碎,那丝如影随形的愁绪,也无时无刻不在拨动马骥的心弦,他步步走近,直到距离马骥还有五步远的地方停下,似是故意为马骥开脱一般转移话题道:“郎君可是要找望月楼中哪位娘子,才误入此地?吾虽不才,倒也能为郎君引荐。” 马骥这才知道,原来他进入的,就是望月楼的后院。可是此时他根本无心去探寻楼中的绝色佳人们,满心满眼都被眼前之人占据了。 见他表现得这样若无其事,马骥就更加愧疚了,愈加表示要赔偿,诚恳又小心翼翼地询问起眼前人的名字和身份。 那人抱着琴站着,就像是一竿傲然挺拔的翠竹,声音也仿佛是松涛一般清朗,“我叫浮沧。浮生沧海上,澹晏水波平。”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刻,马骥的脑海中似乎极快得闪过一些意味不明,色块斑驳的画面,但转瞬,这些画面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缕怅惘的情丝,缭绕在马骥的心头,让他对这个叫做“浮沧”的男子,生出一种无端的缠绵情绪。 就像是一颗深藏在沃土中的种子,等到时机来临时,稍一催发,便破土而出。 而此时,马骥自己并没有察觉到这棵萌芽,他只是以为认识了一位智取相投的友人而已,所以在之后的相处中,便步步沦陷,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丢盔弃甲,一败涂地了。 因为浮沧只说了自己的名,却没有提及自己的姓氏,而且又长了一张浓艳的异族脸孔,马骥便理所当然地想起了长安城中,康平坊内,那些来往供职于教坊行院中的乐师,他便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浮沧”也是一位乐师。
108 首页 上一页 39 40 41 42 43 4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