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去世之后我就把大部分东西都卖掉了,它们撑起了我很大一部分的零花。那男人气疯了,他才出差回来就看到屋里被洗劫了一样,但我手里拿着水果刀,他没能打过我,我把他撵出去之后很快改了门锁指纹。 “我妈妈住院不久,我还住在家里,那天我午睡没有关门,听见外面有动静就坐了起来,然后——” 他吸了一口气。 “然后我看见那男人趴在一个陌生女人身上。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们下半身没穿衣服,那时我十四岁,已经过了会留下童年阴影的年纪,但我想起我妈妈,我想她还躺在医院里,连能不能做手术都不知道。我差点推门出去,那女人看见了我。 “你知道她做了什么吗,利威尔先生。她朝我笑,竖着手指要我闭嘴,可她说话声音一点也不小,夹着恶心的喘气声。她说别告诉你妈妈,做个好孩子。” 艾伦闭上眼睛。有点累,利威尔先生。他第一次这么说,语调柔软得像被雨淋湿的猫。利威尔向他伸过左肩,说我这里空着。艾伦靠了过来,分量与温度也像是搁在怀里的小动物。 “做个好孩子,人人都这么对我说,可惜没有好孩子会收钱跟已婚男人睡觉。有时候他们家人找来,说我毁了某个男人,我当然认,他们要是觉得我能毁掉一个跑到街头巷尾找鸭的已婚男人,倒也不错,只是偶尔他们下手是狠了点……利威尔先生,我为什么能活下来,因为那些地方总有连警察都不敢随便惹的人,您记得我告诉过您吗,我是那里最贵的。” “所以倒是那里的人保护了你。” 艾伦苦笑,“听起来很滑稽是不是?” 利威尔左手环过他。少年一副肩膀生得宽阔大方,肩胛骨却摸着硌手,抱起来并不舒服。艾伦很轻地挣扎一下,但一起身就会看见利威尔刚换过新绷带的右手,又只得坐回去。 “这世界上比这滑稽的事多太多了。”利威尔说,“但你知道这不是什么好活路。” “我知道。”艾伦说,“您以前问我是不是要一直做这种事,我没想过以后,但我知道如果我一直干下去是什么下场。那里总是会有人莫名其妙地不见,有人说他们是得病死的,是因为钱没谈好被打死的,是因为真投入了感情而自杀的。利威尔先生,这个国家每年有十万人失踪,我们的邻居连我就住在家里这件事都察觉不到,你觉得我死掉多久会被人发现?” 房间窗户留了缝,秋风往屋里带来两寸冰凉凉的月亮光。利威尔觉得冷,从一团衣物中扯出毛毯,搭在他和艾伦肩上。艾伦往他身上缩了缩。 “可在遇到你之前,我只担心过要是我死了,那条狗没人喂怎么办。”艾伦抠着床单上一根线头,“我们要是不这么遇到就好了。” 少年应当许久都没说过这么长的话,利威尔迟迟不回他,他只好全部集中在那根怎么也扯不断的线头上,顺着针线脉络一路扯下去,床单皱成折扇状也没能摸索到头。利威尔看他和一根丝线较劲,回味他长到近似整场人生的自述,觉得自己像是搞清楚了一些事情。 ——艾伦,这样就很好了。 艾伦抬起头看他。 “你的假设很诱人,如果能选,我也希望自己的邻居是个坚强勇敢的好孩子,”利威尔说,“这样我就不会因为你而受伤了,实话说,真的很疼,我怎么会想要帮你挡那个酒瓶子。” “那您后悔了吗?” 利威尔动动自己右手。 “那倒不会,毕竟这能算得上我人生里遇过的最有意思的事,之一,我猜。” 月亮碎片掉进艾伦的眼睛,一定把他弄疼了,又有眼泪涌出来。利威尔亲了亲他的眼皮。 ——那孩子是你的谁呢,利威尔。 “别人问你是我的谁,我没法替你去回答这个问题。听你刚刚的语气,好像你很希望去做一个好邻居一样,但我现在告诉你,我们已经遇见了,就算你甘心只做我的好邻居,我也是不甘心的。” 他说完这话稍稍放开了艾伦,问这屋里还有没有热水和茶,艾伦愣了一下,说可能抽屉里有咖啡,但现在很晚了,会睡不着的。利威尔挥手说没事,进厨房去烧水,艾伦翻出咖啡,很快窗玻璃上起了一层水雾。厨房里没有牛奶,蔗糖还剩最后一点,利威尔把它全部倒进艾伦的杯子里。 “接下来我要说点不够讨人喜欢的话,而热饮有助于人心情愉快。”利威尔向他解释。 艾伦要笑,但被呛得咳起来,利威尔扯下纸巾递给他,他们重新坐回床上,两杯咖啡放在床头。 “你再有半年就十八岁了。” “嗯。” “真年轻,”利威尔摸摸他的头,“我再过几年就要四十岁了——你听,这个话题是不是很不讨人喜欢。” 艾伦真的笑了出来。是的,他说。利威尔作势清清嗓子,继续说下去。 “但我不是说人过四十就会怎样,只要你活下去,你也有一天会活到我这个年纪,接着你就会发现,这个年纪真的不怎么样,多数情况下只能选择做一个尴尬且费力不讨好的中年人。 “所以在我这个年纪,再喜欢上什么人也不是件容易事。风险太大了,除了惹一身骂名回来大概不会有其他收益,许多人醒过来之后会后悔,但那时他们面对的局面往往无可挽回,所以人们管这个叫中年危机。” “艾伦,”他喊那少年名字,直直看进他的眼睛,确定对面人当下也一心一意地看着自己,“这是我对我们的关系作出的风险评估,我不管你现在想法如何,我都会告诉你我的结论。” “后悔也好,无法挽回也好,我喜欢你,所以我愿意接受这件事带来的所有后果。” 他说罢也没移开目光。艾伦看上去被几个字砸懵了,伸手去取咖啡杯,哗啦一声,他连带利威尔的那份也一起撞倒。 利威尔瞥一眼床头的狼藉,耸耸肩,“很扫兴是不是,中年男人。” 艾伦去扶起杯子,背朝向他。 “您说这话真是很不负责任。” “那你是个很负责任的人吗?” 那头绒绒的长发晃了晃。 “不是。” “所以你的回复是什么。” 半晌沉默,时钟指向午夜,月亮高悬在澄澈夜空。艾伦坐在月光底下,也披了一层轻柔夜色,他摇头,月亮也跟着晃动。然后他转过身,哭过的眼皮没有消肿,笑起来很是难看。 “你受伤了,希望我不会把你弄疼。” 他抱了过来,双手拢住利威尔肩膀,因为太过用力,还是把利威尔弄疼到发出嘶的一声。艾伦趴在他耳边,说话比月亮更轻,只有他一个人听见。 “那就后悔吧,利威尔先生,反正我已经把你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了。” 利威尔单手回抱了他。 ——艾伦又是你的谁呢,利威尔。 你不会是我的谁。利威尔想,他臂间的少年果真有着小动物一样的触感,压得人手臂酸疼,却也教人心甘情愿。 你不会是我的谁。从一开始,艾伦·耶格尔就是艾伦·耶格尔,他不再会是任何人。 记忆中那个秋夜很是漫长,大半要怪罪于咖啡因。风刮了一整晚,整条街的行道树一夜之间都枯萎了几分。冬天是不是要到了,艾伦问利威尔。是这样吗,利威尔数了数日子,明明才入秋没有多久。他们蜷在同一条薄毛毯下,到后半夜睡意来袭,但谁也不愿就此睡去,为了抵抗困倦,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以后我们要怎么办?”艾伦问。 “不知道。”利威尔盯着天花板。 “您又来了。” “你的未来比我长至少二十年,你来问我未来怎么办。” “说不好,以前街边有女巫看过我的生命线,说我这人一看就活不长,”艾伦若有所思,“不过后来我觉得她应该只是想骗我买她的护身符……” 利威尔轻笑,“你买了吗?” “当然没有,我看起来有这么蠢?”艾伦不服气地顶回去,“还在学校的时候我也是考过好成绩的——虽然现在说这个没有意义了。” 学校。啊,听起来真像是个正常人该过的生活。利威尔也算了算他来之不易的假期,还有半个月,他就要回去接受他的好心同事们对他的慰问,他还得想点好词来敷衍自己把他们送的慰问品都扔掉的事实。 艾伦打断了他的走神。 “您来的时候,有邻居看到您吗?” “有。” “您对他们解释了吗?”艾伦转过来,“比如您是我的救命恩人之类的。” 利威尔回忆了一下。 “我对他们说这是我跟你之间的事情。” 艾伦噗嗤一声。这回答太糟糕了,利威尔先生,你再也不会是他们心中的好邻居了。 “我知道。” “所以我们还是要先想想天亮之后怎么去应付他们。” 利威尔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毛毯太薄了,秋夜阴凉,艾伦从毛毯下勾过来的手指也是凉的。他在稀薄夜色中笑起来,不够明朗,有些难过。 但是勇敢。 于是利威尔也牵住他。 他想他找到那个出口了。 “去他妈的正常人的生活,”利威尔也转过身,看着艾伦眼睛,马上是万物凋零的季节,只有这双眼睛还存着这世界上最后的生机。 “艾伦,我们逃吧。”
第5章 你是例外的例外。 许多年后利威尔再记起他们相遇那年的秋天,总是会记起过于空阔的晴日、无所适从的卷云和昏黄色的风,雨在夏日终章落尽,空气清凉干燥,是个非常适合搬家的季节,再晚些就冷了,房产公司这么告诉他。卷云末梢朝向北方被撕开一个小口,他向着那个裂口走,路的尽头是散在毛玻璃和薄纱上的灯光。 “你又把所有灯打开了。”利威尔说,抬手把门厅的灯关上。艾伦从厨房里钻出来,周身绕着的热气在开关门时凝成水珠,他来接利威尔的外套,手心微潮。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黑。”答得坦然。 利威尔看他,面庞干净,长发扎起,皮筋只松松地绑了一圈,在满室明亮里显得柔软平和。利威尔心口也落了个小坑,像猫在海绵上轻轻踩了一脚那么浅。 于是他收回一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话。 艾伦准备的晚餐通常会出这样那样的意外,忘记放盐是伤害最轻的一种。利威尔坐在台前,筷子谨慎地悬在空中,选择一种菜式来开今天的奖。 艾伦紧张地盯着他。 “……不错。”利威尔点点头,省去了“煎蛋不需要放那么多胡椒粉”“已经是盐渍的蔬菜不用再放盐了”“牛肉需要再煮久一点”“这个棕色的东西是咖喱吗”之类的指正。艾伦长了根味觉正常的舌头,只要尝过就能知道,所以这些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艾伦在一点一点学着活,活这回事原本就艰难,对艾伦来说可能要更难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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