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磬接过少年落了点点白雪的披风,掩住门退下。 “七哥感觉怎么样?” 顾言慈在火盆旁暖着身子,问到。 “好多了,只要别让我再喝那苦掉舌头的汤汤水水,什么都好说。” 闻言顾言慈噗嗤一笑,竟觉得这人可爱得紧。 “没想到堂堂横刀立马,龙骧麟振的‘酒泉苏郎’竟和小娃娃一样害怕喝药?且不说众姑娘们如何,无肠若知道了怕也是要哭鼻子的。” “普通的药也就罢了,可席筠……我实在怀疑她是不是故意将那些最苦都放在一起……我宁愿再晕十次,也不想喝一口那药。” “呸呸呸,怎么就晕十次了。” 待身上的寒气去了大半,顾言慈才向顾言恕走过去,蹲下坐在顾言恕身旁。 “你只晕一次便将我吓得半死,若再来十次我可怎么活?” 顾言恕讨好地笑笑,拉过少年手,微冷。 “是我失言了,玄丘不愿听这话,七哥便再不说了。” 少年的手比自己要小一轮,顾言恕刚好可以包在手心里暖着。皮肤也比自己常年舞刀弄枪一层厚茧的手细腻得多,摸着跟个小姑娘似的。 “事儿都办好了?” “嗯。”顾言慈点点头,反手握住顾言恕的手,脸上的笑意深了些。 “我已将相关事宜告诉有间,他应该能放下心了。他还说不久前陛下曾传召他,似有让他日后做我府中司马的意思。” “如此便好,你与他相熟,这样一来便少了许多麻烦……” 二人正说着,便听两声敲门。 “殿下,奴婢端药进来了。” 二人闻声,都不约而同地松了手。 “咳,进来吧。” 听见顾言恕的声音,玉壶推门进来,将黑乎乎的药放在二人身旁的矮几上,一股浓烈的涩苦气味扑鼻而来。 “席姑娘说了,这药要趁热喝才好,殿下?” “……” 见顾言恕如临大敌地盯着那药,一动也不动的模样,顾言慈心思一动,道。 “七哥放心,这药不苦。” 听了顾言慈的话,顾言恕似有些哭笑不得。 “哎呦喂我的好玄丘,哄人喝药也不是这么个哄法。” “是真的,我出门前特意与席医师商量着放了几味去苦调味,又不与药性相冲的草药进去。虽闻着味道相差无几,但喝着绝不似从前那般苦。” “真的?” “真的……不信我喝给你看。” 说着,顾言慈端起药碗喝下一口,喝完不改色,将碗递给顾言恕。 瞧少年一本正经而又坚定的模样,顾言恕半信半疑,接过药也饮下一口。 “咳咳……玄丘你——” 顾言恕苦得一脸菜色,顾言慈笑得乐不可支,连玉壶也站在一旁掩唇低笑。 “好啦好啦,反正喝一口也是苦,喝一碗也是苦,七哥倒不如一口闷了痛快……玉壶,快给七哥备碗热羊乳。” “蜜饯也行——” “不行,蜜饯甜腻,你现在的身子还虚,不宜食甜。” “我——” “一个也不行。” 顾言恕吃了瘪,再不吭声,一口闷了药。待喝下了玉壶送来的羊乳,脸色才稍稍好转。 玉壶收了碗盘,迅速退了下去。 “说起来,你臂上伤可好些了?” 顾言恕见过少年小臂上那个伤口,近乎深凹至骨,厚而坚硬的疮痂和血肉交织在一起,狰狞而模糊。那样的惨状,实在无法让人与一位清举纤妍,玉面皎皎的少年郎联系在一起。 “不过是少了块肉,自己长长也就罢了,九畹也说没甚要紧的。” 听着少年仿若只是擦破皮一样轻松的语气,看着少年不起丝毫波澜的面容,顾言恕猛然间有些恍然。 他忽忆起幼时那个总是埋在自己怀里呜呜哭的小孩,自己总觉得两人之间什么都没变,如今看来,许是自己未曾发觉罢了。 一去经年,谁逃得过物是人非。 “琥珀……” “琥珀?怎么了?” 不知道顾言恕为何会突然提起她,顾言慈只安静得等着身旁人的下文。 “我听太奶奶说,那琥珀本是给你王府备的人,因琉璃出了事才调到你身边……可她到底不如琉璃心思细腻,不如你亲自再在掖庭簿籍中调出几人,日后在你府上服侍。” “……琉璃毕竟自我幼时就跟着,知我脾性,若要按琉璃那样要求琥珀,岂不是强人所难。 那日我去显德殿,她阻拦我不成,便去找了正巧进宫的你来。其实她大可以去找姨妃,太奶奶,甚至是父亲,可她没有……由此看来,她聪明机敏,知轻重识大体……更何况,太奶奶选的人岂会有错?” 说罢,二人之间一阵沉默,只能听见不远处的火炭噼啪和屋外的细雪潇潇。 须臾,少年忽一声清脆的笑,眸中荡漾开笑意,以及些许水光。 “七哥啊七哥,你当真是病糊涂了……” “……” “自十三年前,你把我从棺材里抱出来的那一刻开始,我的命便是你的了……服侍也好,监视也好,这都无可厚非。我的命既是你的,也就是司马家的。但有一点,你要知道……” 顾言慈哽咽一声,泪下沾襟。 “我走的不是司马家这条路,而是……昱明这条路。” 昱明是顾言恕的字,除了赐字的那一夜,这是他第一次在另一个人的口中听到……浸满了少年的惆怅与悲伤,宛若情人的呢喃。 “空青已死,流麟已归,萱草已毁,我与他已无半分瓜葛了。你若有心那个位子,我大可以帮你,但他于我有恩……” 顾言恕不知少年是如何说出这些话的,他听只觉得惊心骇神,椎心泣血,更不敢去想其中斗争与艰辛几何。 顾言恕能做的,唯有一把拥住满面泪痕的少年,抚慰他因为悲不自胜而颤抖的身子,轻声缓言。 “玄丘,我很抱歉……我从来无意东宫,亦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我只是怕你因此与我有了隔阂,我怕你我十年重聚,却又渐行渐离……太奶奶此行许有…但她绝对不是要把你往绝路上逼,她不过是怕日后不测。太奶奶与你十余年的舐犊之情,不会只为今日……” “我知道我知道……” 少年头埋在顾言恕的怀里,呜咽着不停点头重复着,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二人心意已通,剩下的时间里便这样拥抱着,感受着彼此的心跳,再没说话。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待呼吸均匀,逐渐平定下来,顾言慈才脱离了顾言恕的怀抱。 少年双瞳水盈,眸光澄净。不知为何,除了鼻子眼眶,连他的双颊和耳尖也是淡淡的粉红。 顾言慈本就肤白,如此秀色,看得顾言恕的心神不由得纷乱起来,然后急忙暗唾自己一句。 “七哥,我力绵薄,帮不了你许多……” 少年低眸抿唇,道。 “我知道……其实你身子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哈哈,其实倒也没那么严重……” 见少年直勾勾盯着自己,顾言恕一下子泄了气,哑然而笑。 “嗨,我不是让席筠不要将‘图之徐徐’一事说出去嘛……” “‘图之徐徐’?”顾言慈摇了摇头“席医师并未告诉我这个……七哥忘了,我是做什么的?我若想要把七哥的脉,还不简单。” “啊,哈哈,是啊……” 微微叹息一声,顾言慈执住顾言恕的手,在他的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字。 “……百?” “嗯。”顾言慈点点头,看着顾言恕粲然一笑。 “七哥放心,我会倾尽毕生所学,保七哥长命百岁,春秋无忧。” 长命百岁,春秋无忧。 这是顾言恕听过的最波澜壮阔的话,胜过山岳河海的猿啼鲸鸣,也胜过千军万马的奔腾不息。 自己何德何能,何德何能拥有这样一位热忱赤诚的少年……到底不忍对方失落,也算是彻底认清了自己的心意,自己的此生所想。 “好,七哥等着。” 少年已多病,此身岂堪老?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第九十一章 梧桐 未入眠 自顾言恕当日晕倒后不久,顾言慈就以照料七哥为由请旨,出宫宿在了永嘉坊。因为自己也是个因伤休假的,自然无案牍劳形,这二十来天便一直在潜邸当个米虫。 话虽如此,但顾言慈知道,其实更重要的是自己不想见到宫里的那位而已。 潜邸东客房,梧桐馆。 是夜,窗外月色皎洁,窗内烛火熹微。 屋外雪反着月光将屋里照亮得如昼,顾言慈躺在榻上。左边小臂的伤口渐愈,瘙痒异常,却又抓挠不得,惹得顾言慈心中烦闷难耐,翻来覆去无丝毫睡意。 忽闻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一个人影停在了门外。 “叩叩”几声清脆的敲门声在寂静夜里格外突兀,顾言慈坐起身来,微微疑惑后还是掀被下榻。 打开门,披着雪白狐裘的顾言恕墨发披肩,在银辉下朝顾言慈腆然一笑。 冰冷的月华揉碎在他眼睛里,背后点点稀碎的雪光和随风卷起的如粉如沙的雪气,无不衬着夜幕中他略带病态的白皙面容更加灼然玉举,看得顾言慈竟一时有些失神。 “……七哥?” 直到几缕风雪从门外卷进来,顾言慈打了个寒颤,才赶紧把人引进屋关上门。 “七哥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大半夜冰天雪地的,你身子还未大好,再冻坏了可怎么办。” 说罢,感觉到屋内已微微有了凉意,顾言慈又赶紧往快燃尽的炭盆里加上几块木炭。 顾言恕看着少年忙活,也不说话,只是轻轻笑着,待少年忙完了才道。 “夜半难寐,我见你房中还未熄烛,便就来找你了。而且有这么厚的狐裘,冻不着我……倒是你,此刻都还未睡。怎么?有心事?” 闻言,顾言慈颇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七哥多虑了,玄丘能有什么心事……只是胳膊伤口正长着,实在……痒得人睡不着。” 说到最后,少年的尾音糯糯地还带了些委屈的鼻音。少年不自知,这副模样落在对方里,却是实在一副撒娇的模样。 “我看看?” 顾言恕轻轻把少年的左臂袖管撸上去,露出一片厚厚的狰狞而坚硬的深褐色血痂。血痂旁边一圈的肌肤并无抓挠的痕迹,只是泛着红肿,有些边缘的地方还渗出了些血丝,看起来似是磨蹭出来的。 顾言恕无比明白这种万分难耐的感觉,想到小孩平日长着这个连气也不带吭一声,可见忍得是有多辛苦。心像是被针猛地狠狠扎了一下,顾言恕的眉头不自觉地皱紧。 “虽说是这样……但不睡觉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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