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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那百里屠苏喊他那一句“师尊”，黑袍人心中已有计较。 那少年稚气未脱，看着也就是十六七的年纪，原本论修为，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与他相提并论，就算是近身都难以做到。可那少年桀骜不驯的眼神，于剑术上的造诣修为，已是较一般人高出许多，能有这样的能耐，他的师长必定不是易舆之辈。 “想不到尘世，还能遇到这般修为的上仙。” “上仙二字不敢当，在下不过一介修道者罢了。” 紫胤看着眼前的对手，目光冷冽却也淡然，仙者的眼神从来如平湖之水不起波澜，教人看不透他的喜怒哀乐。 “谦虚了。观你修为，若想要登天封神恐怕亦非难事，可你如今却在这里。”黑袍人眼中忽然露出了笑意：“真是令我好奇，能有什么难事，能另一个修道了千年的道者，却在可以功德圆满，登天成神的时候，徘徊于人世迟迟未飞升呢？” “并非难事，无心罢了。”紫胤淡淡回答道：“世间万物生灵，总归有生有灭，天道恒载，并无虚妄。我观阁下修为，已为仙神之躯，却为何要涂炭无辜生灵，行此逆天之事？” 一句仙神之躯，令一旁听着的屠苏和红玉也惊诧不已。 黑袍人听罢，哈哈一笑，摘下了黑衣蒙面，褪去了包裹周身的黑色衣袍。 一袭银白华衣，云纹绕锦，更添流苏佩翠，而那黑衣蒙面之下，竟是一副看起来比之屠苏并不显大多少的脸庞。 眉目披星戴月，俊朗非常，黑色长发如绸如缎，亮泽飘逸，而且全身上下都透着一副如贵公子一般的高贵气质，却是腰间别着一面玄白相间的小鼓，看着几分格格不入，却又浑然一体般恰到好处。 紫胤皱起了眉头，观视对方模样。 “怎么，我这个样子，令你吃惊了？”对方轻轻呵笑道，却是用优雅的姿势一挥清袖，微微欠身笑着道：“在下风珑，有礼了。” “风珑……”紫胤重复着这个名字，微微闭目，而后似是悟道了什么，挥动水袖拱手道：“贫道紫胤，幸会。” “紫胤……”这个名字似是令对方吃了一惊，风珑道：“原来是昆仑山绝代剑仙，难怪！只是我看不明白，论剑之修为，阁下已臻至绝境，该当是尽抛凡尘俗事，颐享天地万年之时，而你为何要留于这尘世之中，辗转春秋？”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功成而不有。道法生得自然，始造天地万物，修道者，又为何非要一心去远离这天地自然，求道于仙神之间？” 面对对方的三分挑衅，紫胤平静以答。 “呵呵，有趣。”风珑轻轻一笑道：“若是辗转于天地之间，倒也无妨，不过观你方才神色，却别有深意。” 风珑轻轻瞟了百里屠苏一眼，百里屠苏也不甘示弱回瞪着眼睛。 “成仙得道者，该已无情无心，你非但是留于凡尘，还收了一个凡人为徒，却又为何？” 对于已逾千年的剑仙而言，百里屠苏到底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纵使有心求仙问道，对紫胤这般修为的剑仙而言，仍是太过稚嫩，还无法摆脱凡人少年的心性，与剑仙的所知所悟，终有着年岁难以抹平的鸿沟。 “如你这般修为的仙人，莫说是凡间千千万万修道者，纵使已修有小成的小仙，若能入阁下的门下，都是莫大荣幸。可你偏偏选择了一个如他这般年幼的孩子，并为他如此耗费心力，真是奇事。” “成仙得道，非是无情无心，而是忘一己私情，容天地众生之大情，吾徒虽是凡人，亦是这天地众生一员，未离道法自然，留他在身边，又何尝不可？” “这天地众生何止千千万万，你又为何，独独留下了他？” 紫胤未语，风珑的眼神，也流露着游戏人间一般的捉弄，想要极力从紫胤眼神中看出一丝动容神色，却最终仍是失望。 紫胤的眼神，一如千万年不化的冰雪，平静如常。 良久后紫胤回答道：“留，便是留下了，又何须执着于缘由。阁下既已为仙神之躯，却仍是以违逆天道的代价，以这些无辜的稚嫩幼童，去复活这一室的死人，又何尝不是痴惘无明。” “复活？哈哈哈，你把我想象得也太高尚了。”风珑哈哈笑道：“你是个追寻天道自然法则的道者，可惜你却永远看不见，天道亦非如你想象般的恒载不灭，道法自然亦非你想象得那般正理不灭。” “人，永远能够超乎想象，甚至，违逆天道。” 风珑的眼底，闪过一丝不知是伤感或是怨恨的神色，纵使一闪即逝，却也令人心惊异常。 “哎——”紫胤轻叹一声，摇了摇头：“看来，你我之间无需再费口舌了。” “确实如此。你我之间，并不可能说服另一方，所以……”风珑一个华丽转身，腰间小鼓忽然上手，“还是一决胜负，来定论吧。” 紫胤素手挥袖，古钧立于身侧跪捧长剑，奉于跟前。 “能与传说中的上神交手，紫胤有幸。” “看来我的身份，你已经很清楚了。”风珑微笑道：“也罢，当世剑仙，终究不是凡夫俗子。不如你我赌上一场如何？若你赢了，这些孩子我也不要了，由你带走，但若我赢了……” 风珑忽然露出诡异的笑容。 “你就将你的弟子百里屠苏，交由我来处置，如何？” 紫胤眼中忽而闪过了一丝让人看不懂的神色。 倒是不待紫胤回答，屠苏起身抢白道：“既然目的是要想抓我，要战便战，何必要拿我来威胁师尊？” “屠苏，不可激动乱了心神。” “是，师尊。” “怎么，剑仙不敢答应？” “风珑阁下，这些孩子也好，屠苏也罢，纵使是凡人，也是属于他们自己，并不是谁的傀儡，更非是仙神的玩物。” “……” “人力纵然渺小，却不是为神为仙可以肆意玩弄的理由。紫胤不会如你一般，轻易用他们的生死，来向谁许下承诺。” 紫胤的眼中闪过一丝晦暗，却又坚定说道。 “能够决定生死的，只有他们自己，不是你，亦不是我。” 风珑的嘴角，忽然挂上了难以言喻的笑容。 “有意思，我还是头一回，遇见仙神之中，像你这样的人。” “我答应。” 在听闻紫胤的话后，屠苏的眼中亦有几分道不明的情愫，此刻坚定望着对手道。 “屠苏！” “师尊不必顾忌，这是屠苏自己的决定。” 屠苏走上前，跪在紫胤跟前道。 “你……” 紫胤眉间一皱，屠苏却是笑着道：“屠苏的命本就是师尊所救，愿将生死交付于师尊，无论结果如何，都绝无怨言。” “当真胡闹，生死之事，怎可如此轻贱戏言？” “屠苏每一句话皆是从心而发，并无戏言。”屠苏望着眼前仙人，眼中神色现了从未有过的坚定：“师尊已修成仙身，却仍如此珍惜屠苏的性命，屠苏真心交付，亦无后悔。只盼，若有万一，恳请师尊，不要……忘了屠苏……” 师徒二人对望彼此的神色，屠苏坚定，紫胤却是不明神色的闭目，仿佛心痛难当。 隔世的时空里，天墉城掌门涵素真人曾问过紫胤。 “百里屠苏这个孩子，身上的煞气不灭终是凶险之相，紫胤可曾思虑过，如此折磨对他这样一个8岁的孩子来说，实在太过残忍，或许真的是……生不如死。” 那一句生不如死，说得无比感叹。 那时刚过朔月之夜，年幼的百里屠苏被煞气的疼痛折磨得几乎不成人样，尽管有紫胤用至圣的清气助他压制煞气，可也只能减轻他的痛苦，并不能消弥煞气的影响。 每一个朔月之夜，百里屠苏如临无底深渊，煞气带来的无尽疼痛折磨，几乎曾令年幼的他丧失了活下去的意志。 听到涵素真人这句话的时候，百里屠苏恰好于浑浑噩噩中恢复了一点意识。 煞气侵蚀后的无力感令屠苏全身一动都动不了，甚至连眼皮都不曾睁开，屠苏却仍是强打精神，想要听听掌门和师尊的对话。 “掌门，屠苏身上的煞气，确实难以承受，如果换做一般人在屠苏这个立场，只怕早已求死。但……” 紫胤顿了顿继续说道：“屠苏是个很坚强的孩子，他并未丧失求生的意念，紫胤又怎能轻易放弃救他？” “哎……其实紫胤你应该也明白，这个孩子他……” “紫胤自是明白。”屠苏可以感受到师尊说完这句话以后，缓缓走向了床边，坐在了他的身边，轻轻握住了他的小手。 “哎……既然紫胤坚持，我也不多言。但紫胤你可曾想过，如果有一天，百利屠苏彻底被煞气侵蚀，丧失神志的话，紫胤又要怎样做？” 室内忽然弥漫了一股无言的沉寂。 “如果当真有那么一天，紫胤，会亲自送他这一程，无论生死，皆会陪他，走完这段人生。” 涵素真人关上门默默离去，但紫胤看得到，屠苏依旧紧闭的双眼，眼角却有一滴泪划过。 长夜已尽，然而人生的暗夜，却似乎永远不会迎来晨曦。 屠苏无力靠在紫胤的怀中，他几乎没有力气抬起手，只能默默接受紫胤用至纯的清气，抚平他看不见的伤口。 抬起头，师尊仙人一般的容颜近在咫尺，银白色的头发如昆仑山万年不化的冰雪。 他带着自己从乌蒙灵谷的血腥噩梦中走出，带回了天墉城收入门下，照顾他的生活，教授他剑术，那每一个朔月之夜，都是他陪在自己的身边，为他压制煞气，减轻痛苦。 这样好的师尊，似乎也让自己相信了，这个世间或许真的有神灵的存在。 “师尊，如果真有一天，弟子彻底被煞气侵蚀，就请师尊亲手将我诛于剑下，以绝后患。”屠苏用嘶哑的声音说道。 “胡闹，瞎说什么。有为师在，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的。” 紫胤的话中似乎有着生气的情绪，却是不忍再加重语气。 “师尊，其实屠苏很清楚，这些日子，若不是有师尊这般为我，我也活不下来的。”未过总角年岁的屠苏，话语中却已是沧海桑田的痛悟：“屠苏的命是师尊所救，愿将生死交付于师尊，纵然来日被师尊诛于剑下，也绝无怨言。” 少年的眼中的绝望似是流淌过血色的大河，似是黑夜无尽中的三途川，然而那嘴角却平静露出了一丝微笑，令紫胤几乎不忍再看。 乌蒙灵谷的血变灾劫，焚寂煞气侵蚀着生命，百里屠苏就算只是卑微祈求活着，怕也只是一种奢望。 既然如此，能不能让我，许另一个，有些自私的愿望？ “师尊……”屠苏喃喃道：“只是如果有一天屠苏不在了，师尊能不能，记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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