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昨夜还在这里的其他人也不见了,只剩下折玉枝一个人盘腿坐在肮脏的蒲团上,面对着空荡的神龛,闭目入定。她的一身金饰红衣十分华贵,与这破庙格格不入。她妖媚的五官此时却非常安静,极其虔诚。 她听见来人的响动,睁开眼,对他们微笑道:“其他人已经走了。那位绿衣服慕容姑娘要带秋澄和荷霜回去调养。” 小鱼儿道:“师父和师姐呢?” 折玉枝道:“她们也走了。安姑娘说,你们有缘便能再会。” 小鱼儿道:“他们怎么来的,我都不知道。” 花无缺道:“师父说,当时她和师姐恰好在慕容山庄拜访,我们救下的那只信鸽飞回了慕容家。师姐推断出来我们被范犬良约走,于是慕容家派人广为搜查。知慧和知法两位师傅,也是收了慕容家口信,来照顾我们的。” 折玉枝微笑道:“受伤的鸟儿,总是会往家里飞的。” 小鱼儿点头道:“飞累了的鸟儿,总也要回家的。” 花无缺还不知道折玉枝的来历,有些疑惑地看了小鱼儿一眼。但是当他的目光转向折玉枝的时候,又恢复了含笑的平静。 折玉枝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尘土,动作优雅而轻柔。 她的左手红袖长垂,腕子上戴着好几只不同的镯子,有金的、银的、玉石和玛瑙的,还真的有一串金铃。她动起来时,这一手的饰品就钉铛作响,像风铃一般好听。她的右衣袖只到肘部便束了起来,露出一截莲藕似的小臂,光洁圆润的手腕,秀美纤长的玉手。 她看着花无缺,似笑似悲地叹道:“你就是移花宫少主无缺吧。你们果然是双生兄弟……果然是月奴的孩子。” 小鱼儿低声对花无缺道:“她是娘亲的旧识,二十年前拜在移花宫门下。” 花无缺听得折玉枝居然曾经是移花宫门下,还认识自己的母亲,心中有些激动,而更多是复杂的迷惘。他面上没有表现出丝毫变化,对折玉枝长揖道:“前辈,在下江无缺。” 折玉枝看着他们两人,缓缓道:“你们不必叫我前辈,更不用叫我教主了。” 花无缺微笑道:“那我们该如何称呼呢?” 折玉枝垂眸思索,小鱼儿忽道:“当年,你和我娘亲是不是好到不分你我?” 折玉枝叹道:“是啊,当然是。” 小鱼儿笑道:“那我们斗胆叫你一句姨娘,你会不会生气?” 花无缺虽然不知道那么多的内情,但是他也大概明白了。折玉枝和花月奴,当年一定是同在移花宫门下,亲如姐妹。于是,他也笑道:“好,折姨娘,我们现在去哪里?” 折玉枝道:“回北极宫,我还有一些事要交代给扶桑。” 她虽然仍然淡淡微笑着,但是听到小鱼儿那一声“姨娘”,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花无缺的桂花藕,已经被牵到了旧庙门口,和小白菜栓在一起,正在互相舔着毛。折玉枝的赤褐色马儿则高傲地在它们身后踱步,等着自己的主人。 在路上,小鱼儿先把他在北极宫里听到的一切告诉了花无缺。花无缺看上去并没有小鱼儿刚知道时那么震惊,或许是因为他先见到了折玉枝本人,再听说的这些故事。 他只是点头道:“原来如此。” 小鱼儿道:“你不会恨她?” 花无缺微笑道:“你说,母亲会不会恨她?” 小鱼儿道:“不会。” 花无缺道:“你也不会?” 小鱼儿笑道:“自然不会。我都没有恨过你那两个姑姑,难道还会恨别人么?” 他们的这些话,当然不是说给对方听的。 在他们马前的折玉枝,虽然没有回头,但是身体显然放松了下来。 接着,花无缺赶了两下,追上折玉枝,道:“姨娘,我想问你一些事。” 折玉枝道:“是不是关于紫微教的事?” 花无缺道:“是。” 折玉枝抿嘴道:“这件事从头到尾,其中缘由用三个字就可以解释清楚。” 小鱼儿好奇道:“三个字?” 折玉枝道:“我喜欢。” 花无缺道:“我喜欢?” 折玉枝回头看着二人,镇静地道:“对,只是因为我喜欢,都是因为我喜欢。” 我喜欢。 这是很简单的三个字,却不是谁都能轻易说出口。 练成天下无双的轻功,偷遍达官显贵,只是因为她喜欢。一朝金盆洗手,建立豪华的北极宫,也只是因为她喜欢。无论是下令抓捕荷霜、棒打鸳鸯,还是如今轻易放过他们,都只是因为她喜欢。 单论武功,折玉枝可能并不出色;单论权势,她不是官宦,在武林中也一直没有名列一流,顶多算个让有钱人头疼的神偷罢了。但是她偏偏可以随心所欲;偏偏可以因为“我喜欢”,就做出这许多事情,闹得小鱼儿和花无缺花了大半年来全国追查,还动用了不少武林世家的人力物力。 如今想起来,两人有些啼笑皆非。但更多的,是对折玉枝隐隐的敬佩。 真正位高权重之人,未必能够做到像她这样,单靠一个人、两只手,就在武林内外搅起如此之大的风波。那些人都被世俗所囿困,甘心做个循规蹈矩的“大侠”、“高人”,行动不免处处受到这虚名的制约;而折玉枝这样“不守规矩”之人,才能跳脱世俗之外,快意江湖、快意人生。 在这一点上,小鱼儿和花无缺虽体验不一,但是都深有感触。 花无缺道:“如此说来,这些堂主……都只是借着你所造的一个名头,各取所需罢了。” 折玉枝道:“不错。除了秋澄,我从没有收过一个徒弟。范老二是我在山贼窝子里打败了,心悦诚服跟着我的。他到底图我什么,我很清楚,只是一直没有给过他罢了。但是我知道,现在江湖上有很多人,连我是谁都不认识,也会自称是紫微教的教徒。” 小鱼儿忽道:“世间如果没有紫微教,总还会太微教,天市教。世间如果没有紫微教主折玉枝,也总会有折金枝,折银枝。” 花无缺低声道:“名利皮相皆是虚浮,唯有人心欲望是亘古不变的。” 小鱼儿道:“其实,紫微教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花无缺道:“或者,紫微教其实一直存在着。” 折玉枝笑了笑,道:“这话说得妙啊。月奴如果知道你们这么聪明,应该会很开心的。” 她扬鞭催马,她座下的马也嘶声长鸣,撒开蹄子,往终南山上跑去。此时已经是上午,阳光透过密林的树叶洒在折玉枝身上,映得她身上的金饰如同金色的露珠般耀眼。而她的红衣飞扬,如同国色天香的牡丹,恣意绽放。折玉枝回头看着他们,翡翠眸子闪闪发光,大笑起来。 花无缺道:“我们这位姨娘,可真有些大唐遗风。” 小鱼儿微微笑道:“无怪她在长安城外居住。” 北极宫宫门大开,朱槿早就站在旁边恭候。折玉枝下了马,旁边的紫衣女侍卫便将她的马牵走拴好。 朱槿道:“要做的事做完了?” 折玉枝道:“做完了。昨夜没有大事吧?” 朱槿点头道:“一切平安。” 折玉枝回头看了远远赶来的小鱼儿和花无缺一眼,道:“叫膳房给我们备过早餐,随后我们又要出发。” 朱槿讶异道:“又走?去哪儿?” 折玉枝道:“我还不知道,但是等会儿就会知道的。” 小鱼儿插嘴道:“姨娘,这位扶桑姑娘,是你的什么人?” 折玉枝回头,笑道:“你猜猜看呢?” 小鱼儿道:“是十二星相中‘龙’的女儿,大概也算是你的养女了。” 朱槿无辜的大眼睛亮了起来,又不敢在折玉枝面前抢话。 折玉枝道:“你怎么知道的?” 小鱼儿道:“你的侍女都穿的是紫衣服,她是唯一一个和你一样穿红衣的,足以见身份之不同。再加上你刚才说,你在帮着那老龙照顾女儿。既然十二星相不复存在,想必这神龙也见首不见尾了。所以,扶桑姑娘大概就成了你的女儿了。” 花无缺微笑道:“在下江无缺,见过姑娘。” 朱槿的脸又“腾”地红了。她真的是一个很容易害羞,很纯真的年轻女孩,虽然见过足够多世面,也被呵护得很好。 她嗫嚅着还礼道:“见,见过公子。我这就去通知膳房……” 她提着裙子跑远了。折玉枝真的像母亲一样,颇为骄傲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他们往里走,直到北侧的一幢木制小楼,折玉枝便示意这里是待客之处。 小楼厅堂中,古玩摆件很多,琳琅满目,而且都形状奇特,材质也少见,根本不像中土能做出来的。正对门的墙上,挂了一把金丝弦的玉琵琶,雕工细腻。除此之外,别的墙上和他们脚下的地上都摆着或挂着花样繁杂的波斯驼绒地毯,在上面行走也几乎毫无声息。 花无缺目不暇接,不禁问道:“姨娘是西域人吗?” 折玉枝在厅内的红木圆桌旁坐下,托腮道:“是西域,但是不是你们想象中的地方。我的祖上来自比西域和波斯还要遥远的西方。他们在大唐开元之时来到长安城做生意,就此定居下来。只不过到我父亲这一代就家道中落,我是二女儿,不被重视,小时候就被卖了换钱。从那时起,我便独自混迹江湖,也没有见过家人了。” 小鱼儿道:“虽然扶桑不是你亲生,但是我看她眉眼也比中原人深邃,难道是姨娘你的远房小辈?” 折玉枝道:“扶桑的娘是老龙在天山遇到的采雪莲的异族女子。她自己出生在关外,不知道名字,也没有家,只喜欢穿红衣,我就带她在园子里看红花,问她最喜欢哪一朵。她选了朱槿花,从此她便叫朱槿了。” 此时已经有紫衣侍女端着几盘糕点和热茶走上来,摆在桌上。小鱼儿和花无缺几日奔波劳累没有好好休息,也顾不得多少礼节,在折玉枝动过一下筷子之后就开始埋头大吃。过不一会儿,朱槿也自己端着一盘鲜果进来,和他们同坐一席,不言不语,慢慢拣杏子吃。 小鱼儿一边吃一边问道:“姨娘,你刚才说要出发,去哪?” 折玉枝道:“这也正是我要问你们的。我想去看看月奴。” 花无缺惭愧道:“父母下葬二十多年,我也没去看过……”两人的目光,便齐齐转到小鱼儿身上。 正大快朵颐的小鱼儿顿了顿,道:“他们就葬在恶人谷,不过我也不知道具体在哪。为了瞒住十大恶人,万大叔没让我去看过。姨娘要去的话,我和无缺也可以回去看看。只是,我们要么得写信询问,要么我们就得先去龟山找万大叔。” 花无缺道:“还是去一趟龟山吧。我们很久都没去探访燕大侠了。此行他若是也想去,我们便可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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