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体不好是因为……她不开心。在这个家族里,她就像一只被栓住的纸鹤,没有水,也没有风,只有被绳子刮得毛边了的翅膀。有的时候我会很后悔、很愧疚,因为我很清楚,她是因为我们兄弟几个才选择勉强自己的,不然她早就可以离开,那样的话说不定她能更快乐。” “但她还是选择为了你们留下了,因为她爱你们。”Porsche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好干巴巴地说道。但事实上Kinn也并不需要他的安慰,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久到愧疚和后悔都早已变得不重要。只是此刻印刻着爱的死亡烙印连接着他们,像钢丝上悬吊两头的人同攀一根绳子,在这岌岌可危的平衡中忽然得到了短暂的共鸣。 Kinn已经很久没有在别人面前袒露过自己的脆弱,但是在Porsche面前,他也并不觉得这是脆弱,只是Porsche拿出了等价的记忆,于是他也和Porsche共享他的无力与痛苦。 “我父亲是爱我妈妈的……至少他曾经爱过,但他对她并不好,他只是想要她听他的话,永远留在他的身边。太强求的爱,反而适得其反,这也是前不久我才学会的道理,因为之前都没有人正确地教导过我。”Kinn看着Porsche,意有所指道,“我应该听她的话的,但她走得太早、又太久,很多记忆,连我自己也想不大清楚了。” Porsche却突然问道,“你母亲最后背叛了Korn先生,是吗?” Kinn愣了一下,没有问Porsche是从哪里听来的,只是如实回答他的问题,“没有,她爱我父亲,一直都是,只是那样的爱让她太疲惫了。最后的那天,与其说她背叛了我父亲,不如说她终于决定忠于自己。” “她是想要逃跑的,带着她的孩子们一起。我还记得那天她抱着Kim,牵着我,她拿着一堆文件,签证、银行卡。我从来没见过那些,都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她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只知道跟着她走,因为那天她真的很开心,像是要解脱的那种开心。” “但是你们失败了。” “我们没能找到Tankul,他不在房间里,明明前一天妈妈嘱咐过我们三个哪里都不要去不要乱跑的。妈妈找不到他,哪里都找不到,我还记得那种味道,好像一下子从充满自由气息的新生活忽然转变成牢笼般的绝望。然后父亲走下楼梯,严肃地跟妈妈说Tankul被绑架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妈妈哭,她哭得都快变得不像她自己了,绝望又心碎。不久之后Tankul就被带回来了,但是整个人都很恍惚。妈妈的情况比他更糟糕,从那之后她就没再笑过了,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再不久之后……她就走了。” Kinn的声音很低,似乎是陈述,又似乎是迷惘的回忆。很多事情当时不觉,现在想起来怎么处处透着古怪。Porsche却听得恍然,他是局外人,很多事情心里早有推断,更何况他对这个家族半点感情也没有,就算有,也肯定不是对着Korn的。 “你觉得你父亲是个怎么样的人?”Porsche平视Kinn,轻轻问道。 对视着,Kinn忽然移开了目光,避重就轻地咧了咧嘴,“反正肯定不算好人吧。” Porsche定定地看着Kinn,半晌说道,“我跟你父亲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跟我说你更像你母亲,想要什么就要抓在自己手里,不惜一切代价。现在我已经不知道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但我也不那么确定你是真的像你母亲了。” 他站起身,轻轻摩挲了一下父亲的肩头,“走吧。” 有些话点到即止就可以了,再说就没意思了,显得急赤白脸的没底气。但是想想也能够理解,将心比心,如果是自己的父亲,Porsche未免也就能一下子接受。更何况Kinn的性子,确实喜欢逃避。 不过这一点上他俩也就是墙里墙外,谁也没资格说谁软弱爱逃避。 本以为要顺着原道返回,没想到Porsche走了另一个方向,往墓园里又曲折深入了一段路,走到了另一块墓碑面前。 起初Kinn还不知所以,等看到那墓碑上的名字时先是一愣,继而猛地看向Porsche。 是Bae的坟墓。 Porsche却很平静,“前几天你不是还说想去顺路看他一眼吗,今天就带你来看了。” 那时坐在摩托车上,Kinn确实说过一嘴,还以为Porsche没听到,原来是因为Bae已经去世了。难怪……Kinn恍然大悟,恐怕今天带他来见父母才是顺带,主要是因为Bae在这里。 一时间Kinn心头有些不是滋味,再怎么说Bae也算他的师父,更何况他感觉得到当时跟Porsche的事Bae估计全看在眼里,看破不说破罢了。Bae对Porsche是真的好,连Kinn都知道的,“什么时候走的?” “我上大学后不久。” 又是一阵默然,Kinn低声问道,“怎么走的?” Porsche点点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头长了一颗东西。”他看着墓碑照片上意气风发的Bae说道,“发现得太晚了,一开始我只当他是头痛又犯了,他自己也没留神。后来去医院检查的时候已经没办法了,癌细胞都扩散到骨头了。” 他现在说起来好像只是一段故事,声音淡然。全不像当时那个绝望的少年,半点没有高考完的喜悦,而是不敢置信地捏着那一张化验单,指甲抠进手心。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肯定是有哪里弄错了,他们肯定搞错报告单信息了!”Porsche想跑回去找医生理论个清楚,看到Bae的眼神时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没了力气。视线模糊,手脚发重,只能惩罚般地凌虐自己的嘴唇,“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只要好好治疗,就能好起来的……” Bae握住了他的手,轻轻拍了拍,“Porsche,”他长长地叹了口气,“Porsche啊。” 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Porsche跪了下来,用力地抱住Bae的腰,似乎在祈求Bae为他留下来,却根本无法阻止既成事实的死亡降临于Bae的身上。 他阻止不了的,也挽留不住,所有人出现在Porsche的生命中似乎唯一的使命就是离开他。先是那场车祸,他的父母,接着是Kinn,现在轮到了Bae。意外和疾病总是反复出现在Porsche的生命中,而这种苦痛Porsche甚至无法同任何人分享,陪伴在他身边的只有Porchay,但Porchay还太小,更遑论接收Porsche的负面情绪。 之后的日子里Bae确实尽力了,他们都尽力了,Porsche照顾着拳馆,也照顾着Bae,但Bae还是一天天地消瘦了下去。 医生说Bae年轻时伤病太多,上了年纪肯定要反噬,尤其是头这样重要的部位被反复击打,极容易引起相关的疾病。又说Bae平时生活作息不规律,也是疾病的诱因。 他们说了那么多,却没一个人告诉Porsche要怎样拯救Bae的生命,结果大家都心知肚明。 然后Bae说,算了吧。 于是就这样算了。 Bae在后面的时日里逐渐被病痛削成一只孱弱的兽,只剩下本能残存在那具身体里,在半夜含混地泄出痛苦的呻吟。Porsche往往夜里被他惊醒,瞪着天花板,却连眼泪都落不出来。他不知道放弃治疗是对还是错,他不知道这样强留的心究竟是对还是错。但那段时间Porsche最恐惧的就是死亡,疾病延长了痛苦的形式,千百倍的咬在Porsche的心口。当年最豪气的拳王,最后却连站都站不起来。 到最后的那天,Bae其实早已不太清醒了,脑子里的那颗瘤压迫着神经,压得他五官都变了形,眼睛也可怖地凸出来,瞎了。但就在那个下午,在机器有节奏的响声中,Bae忽然清晰地念了一句Porsche的名字。 Porsche就知道,是时候了。 Bae的学生们挨个来和Bae告别,Porsche留在最后一个。Bae几个月来前所未有的清醒,看着Porsche,轻轻笑了笑。就好像他第一次见到Porsche的那天,也是轻轻笑了笑,然后说道,“你小子以后就跟着我吧。” 这一跟,也就很多年了,从师父,变成了如师如父,最后变成了Bae。 Bae摸摸Porsche的脸,“怎么我生病,你瘦得这么没人样?” Porsche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的目光再没了几个月前的天真与冲动,平静地如一谭疲惫的死水。 Bae太清楚Porsche的脾气了,于是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自顾自说。 他说了很多,他说“做警察也没什么不好,以后好歹不愁吃穿不愁你惹是生非。” 他说,“以后要好好过,照顾好你弟弟,别让人欺负了,也别欺负别人。” 他说,“拳馆我交给我的老朋友了,他说要开劳什子健身房,你就别管了,小小年纪,别被我留下的东西拖累了。” 他说,“你自己走好自己的路,别走我的老路。” 他说了很多,每一句都是嘱咐,他似乎没那么畏惧死亡,反而只是有点放心不下Porsche。他说得太多,多得Porsche插不上话,只能听,害怕一开口就会又暴露出孩童般的脆弱,害怕被Bae知道他的恐慌与不舍。 Bae最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Porsche啊,Porsche。” 这一次Porsche终于听懂了,他希望Porsche能好,他有太多的希望,却又再来不及说出口。 Porsche死死咬住嘴唇,落下了一滴泪,那一滴眼泪迅速冷却了握在Porsche手里的皮肤,于是Bae阖上了眼睛。 Bae先是变成了一个病人,然后变成了一个老人,他变成了一把骨头,变成了一捧骨灰,揣在Porsche的怀里,送进庙里。 然后他变成了压在Porsche心里的第三块墓碑。 那个时候Porsche有没有想过Kinn呢?也是有想过的,要是Kinn在就好了,要是Kinn在就好了。 但他终究不在了。 Kinn擦拭干净了Bae的墓碑,跟Porsche在墓前并肩而立,“下次来的话,给Bae带一壶酒吧。” “也是,”Porsche笑了起来,“他都走了,还不让他喝这一口酒,也太虐待他了。” Kinn望着这块墓碑,他清楚Bae对Porsche的重要性,于是更加难过。他想抱抱Porsche,或者仅仅是拉住他的手。 Bae的相片注视着他,好像有点不满,好像又有几分戏谑,一如当时抓住他们逃跑时的表情。 “又跑哪儿去?你自己走就走,老捎上Porsche干什么,没他你走不了路?你是上了大学轻松了,他不用训练不用准备高考啊?嘿,跟你说话呢,别鼓个腮帮子不放个屁。” Kinn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结结巴巴地开口,“我就……看Porsche压力太大,陪他散散心。” 因为我喜欢他啊,师父。 “他训练也没懈怠,他都那么辛苦了……我、我们过会儿就回来了。” 我会陪在他身边的,我会对他好的,我不会再离开他,也不会让他一个人再面对任何苦痛。 Kinn悄悄眯开一条缝看Bae,“你,你看行吗?” Bae瞪着Kinn,良久哈地笑出声来,“我看行吗?我说不行你就老实了?”他拍了Kinn一巴掌,又踹了他屁股一脚,“行了,赶紧带着他从我面前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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