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了解我自己,我走过这一辈子,我遇到他,遇到胖子,遇到其他人,我不会再有遗憾。如果真有来世,我会在下面等着他下来,但我不希望那个时候这么快到来。等待是我擅长的事,我很有耐心,我也希望他能够好好活完剩下的日子。 但这对于一个人来说,太难熬了。 所以他最终来到了这里。我知道这不是真实的未来,他不会这样做。这只是我的恐惧幻化出来的一切。 同样,这也是我长期以来都不愿去想象的东西。张家人的时间太过漫长,我们只是那片洪流之外渺小的存在。如果没有来世,那我想长生,但我很早以前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去到这么远的地方。我只能尽我所能走入长河之中,来到最中心的位置握住他的手。 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在此刻感到了巨大的悲凉。这份情绪源于他,也源于我自己,我们终究是无法对抗时间。我非常迫切地想要拥抱他,但我已经变成了岁月中的一抹幻影,我不能做任何事。 时间最终吞没了我们,带走了所有。他站在这片无尽的白色中仰望树顶,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他没有流泪,但我看着他的眼睛,却感觉他在哭。 我喉咙一哽,刹时间眼泪落了下来,站在原地泪流满面。 时间太长,一辈子却太短。
第二十章 数代人的桎梏 我最终在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清醒过来,恍惚中抬头一看,就见外面出现一个人影。 是闷油瓶。他径直从高处的洞口跃下,刚站直就微喘着气往周围扫视。很快他锁定了我的位置,将手电光下移避免直射我的眼睛,边平复呼吸边朝我快步走来。 在我的印象中,他很少像刚才那样不掩盖脚步声奔跑。等他走到跟前,我看到他满裤腿都是泥,麒麟纹身都烧到了领口。 在看清我的脸的一瞬间,他很明显地怔了一下。我最开始以为他没认出来是我,但很快我就知道不是这样。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就如同霎时间看到了内心深处的某种惧怕。这使得他那种淡泊的眼神中多出一种无措。 这种情绪让我心里非常难受,我前面说过,如果可以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和胖子现在的样子。但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挣扎着坐起来,朝他伸出手,用力喊了一声“小哥”。 闷油瓶回过神来,快速弯下腰,挤进洞中来到我面前。我按灭他手中的手电筒,身体前倾,用力抱住了他,一把将他的头按到自己的肩膀上。 闷油瓶的背脊还是僵硬的,因为急速奔跑,后背温度发烫。我拍着他的后背,他缓慢抱紧了我,在沉默中把脸深深埋到我身上。 我感觉他紧绷的肌肉慢慢放松下去,心里松了口气。我同样把脸埋到他的肩膀上,用力蹭了几下,把脸上剩余的潮意擦干净。梦中那些影像让我一时之间没有控制住情绪,希望他刚才没看清。 但还没多擦几下,闷油瓶就按住了我的后脑勺。他直起身体,在黑暗中摸了摸我的脸。我知道他心里的想法,故作轻松道:“我没事,老花眼的毛病。现在的状态是暂时的,出去就恢复了。” 说着我看了看胖子的方向:“胖子也没事,年纪大有年纪大的好处,睡熟了打雷都吵不醒。” 闷油瓶依旧没有说话,松开抱住我的手,转身查看了一下胖子的情况。然后他回到我身边,紧紧挨着我坐下,手牢牢和我攥在一起。 我在心里长叹一声,拍了拍他的手背:“外套借我下?坐久了有点冷。” 闷油瓶没有犹豫,立刻脱下衣服给我。我套上还带着他体温的衣服,心里安定不少,把冲锋衣的帽子戴上,拉链拉到最顶端,用领口挡住半张脸,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些,我觉得好了很多,伸手想去按亮他手里的手电筒。 闷油瓶却躲了一下,我摸了个空。我有些疑惑地看向他的方向,就听他叹了一口气,轻声说:“我没事。” 说完他靠近我,拉开我的帽子。他依旧没有打开手电筒,但我知道这不是出于他自己的意愿。他在黑暗中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再等一会儿。” 我沉默片刻,“嗯”了一声,紧紧拉住他的手。闷油瓶很轻易地看出了我内心的想法,到底是他害怕看到这些提前到来的景象,还是我本身在恐惧这件事。我靠到他身边,心想,但现在不怎么害怕了。 我们没有再说话,在黑暗中静静坐在一起,直到斜上方的岩壁再次传来动静。闷油瓶打开手电筒,皱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胖子,眼里透出对我们身体状态的担忧。我安慰地拍拍他的手背,再次表示这是暂时性的,让他先把胖子搬出去。 几个张家人这时也来到了岩洞中,张海澜被小张哥背着,阿志脸色煞白,看来一路上被吓得不轻,好在还能走。 张海客来到我和闷油瓶面前,我不想和其他人多解释,又把帽子拉上了,但张海客眼尖,还是发现了我的变化。 他眼中闪过惊讶,张嘴想问,被闷油瓶冷冷看了一眼。张海客只能又去看胖子,手电光一照就吓了一跳:“你谁?” 胖子刚刚被我摇醒,闻言鼻子出气用力哼了一声:“我是你爸千变万化,儿子快点过来把你爹扛出去。” 张海客的视线在我和胖子之间来回打转,我现在看到张海客那张和我相似的年轻脸就来气,没好气道:“还看,我要收费了。你胖爹腿脚不利索,再不把他搬出去他就要发病了。” 胖子配合我演出,开始哎哟哎哟叫唤原地碰瓷。张海客这才回过神来,和闷油瓶一起把胖子抬了出去。 闷油瓶又回来抱我,我其实觉得自己还没老得走不动,但想到过会儿也得他带着出去,就任由他从树洞中把我抱了起来。 他抱着我皱了皱眉,然后很轻地颠了一下。我靠在他身上,发现人年纪大了身体确实会缩水。原本我只有身高能胜过闷油瓶,如今那一厘米大概也没了,只希望恢复的时候能给我长回去。 这让我看张海客那张脸更加不顺眼,他来问事情缘由我也没理他。等到所有人都聚集到一起,我才把知道的简略说明了一遍。 小张哥听到那篇游记的后续脸色一变,匆匆翻出手机,看来他确实没来得及读完。小张哥反复确认事实的确和我推断的差不多,情绪有些低落,垂着头对闷油瓶说:“是我疏忽了。” 闷油瓶没说话,我冲他摆摆手:“等风变小就抓紧时间上去,不然你们张家人都得变傻子。” 小张哥难得没和我拌嘴,转头看向远处船上的青铜棺材,似乎在思考什么。但很快他就垂下眼收回视线,和张海客商量起对策。 如今有行动力的就剩下他们三个张家人,阿志虽然能走,但看那样子也爬不上岩壁。最后决定等白花数量减少,闷油瓶在底下接应,小张哥和张海客做好防护,爬出裂缝放绳子下来,把我们几个老弱病残给拉上去 计划制定好后,外面的山风也变小许多。众人很快开始各自行动,不过真正干活的也就小张哥和张海客,老弱病残组缩在角落无所事事。张海澜摔断了腿,比小张哥看起来更沮丧,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胖子在旁边安慰他:“不就一条腿,你还年轻,回去顶多一个月就养好了,照样逛海澜之家。” 张海澜大概很疑惑为什么胖子总让他逛海澜之家,但对比胖子此时的处境,也得到了一丝安慰。 阿志则直愣愣地盯着地底的王船看,从刚才我解释不老林的真相开始,他的情绪就很复杂,有震惊愤怒,有悲伤难过,还像是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此时安静下来,他的眼神里又多出一种若有所思和茫然,我不动声色观察他的表情,突然开口道:“你一会儿要跟着我们出去?” 阿志一愣,转头看向我,半晌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肯定要出去啊,留在这鬼地方干什么。” 说完他停顿几秒,表情古怪地补充了一句:“我早就说过那什么不老林是假的,我爸他们都不相信。人怎么可能不老不死……” “其实我之前还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你发小一家会来这里。”我打断他的喃喃自语,“那家的父母长期在外打工,按理说应该不太能接触到这个传闻。那么就需要有一个人,向他们大量透露不老林的相关信息。” 阿志表情僵住,我像是没看到他眼神中的惶恐,继续自顾自地往下说:“他既然是你的发小,你们小时候有大量时间在一起。有意或是无意,你向他讲述了不老林的故事。他们选择进入树林,说明这个故事的影响程度很深,你应该不止一次提及过,并且强调的是不老林传闻中最引人注意的部分。” “你之前说过,你发小的身体不好,那一家或许是出于这个目的才去山中碰运气,没想到真的找到了不老林。只不过,这树林的力量并不像你描述的那样神奇,恰好相反,它加速了人的死亡。” 阿志眼睛瞪大,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反驳我的话。我叹了一口气:“你其实并不像你所形容的那般厌恶这个传闻。你父亲一辈子的执着,你叔叔的一去不回,或许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影响到了你。不老林的传闻在你们家族中流传了好几代,已经不单单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故事。” “这已经变成了一个桎梏。我很了解这种不可抗力,只要你出生在这里,不管跨越多少代,这些东西都会像诅咒般一直存在。你以为你可以逃脱,但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拉入局,最终受到影响。” 一口气说了一大堆,我觉得有些疲惫,停下来咳嗽两声。旁边的闷油瓶微皱眉看我,抬手拉了拉我的领口,又拧开自己的水壶给我。我喝了口水,靠在闷油瓶身边继续说:“所以你和你的父辈一样,同样深陷在不老林中,只是你的潜意识不想承认这个事实。” 阿志脸色煞白,死死地盯着我,半晌没有说话。他沉默良久,才突然笑了一声,语气里透出凄然:“怪不得他两次都来找我,大概是恨我。如果没有我,他们根本不会来到这个地方。” 我摇头:“人皮蝇控制的尸体没有意识,你会在山崖上遇到只是凑巧。” 说到这里我停顿了一下:“不过看人皮蝇的寄生程度,你最开始在树林中遇到你发小时,或许他还没有被完全寄生。他大概是在地窖中坚持到最后的一个,我不知道他出于什么目的来到树林边缘,可能是在向你求救,可能只是单纯想见你一面。” 这番话让阿志整个人猛然僵住,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我。我不再理会他震惊的眼神,收回视线望向前方:“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当他们来到不老林时,他们到底在想什么,只有自己知道。” 我看着远处的王船,在这个时候突然又想通了一些事。流苏花使人衰老,是一个长期的过程,但阿志发小却是保持着孩童的体型老去的。包括他父母和降龙木附近的尸体,很多都仿佛是在突然之间急速衰老,没有过渡直到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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