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父。”他抬起头, 望向站在身后的老人, 又露出和缓的笑:“我想买套画具。” 白石正千仁愣了一会, 随后一脸震撼地睁大眼睛。 …… 第二天一早,白石宅的大门处就传来了门铃的滋滋声。 “来了——” 今泉昇应了一声,摇着轮子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画具到的很快,满满登登地装了一大箱。 过来送快递的人朝他递来一张单子:“在这签下名字就行。” 今泉昇接过笔,在收货人处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三年没有握过笔的手,起初写起字时有些生涩,手腕微妙地僵硬。但他最终落下的笔锋仍然潇洒,每个字迹都赏心悦目。 “小哥你的字写得真好看。”快递员接过单子的时候,又瞄了一眼这位客人。 坐在轮椅上的男人穿着一件洁白的衬衫,他的骨架形状很漂亮,头肩比恰好、垂头签名时露出的半截长项光滑细腻,只是看起来有点瘦; 他的相貌很出众,气质独特,看不出具体年纪。清冽且深邃的五官透着疏离感,脸上也带着大病初愈似的苍白,在阳光下甚至隐约可见藏在皮肤下的血管。 面对美丽而脆弱的事物时,人们都会不由自主地心生一些怜悯感和保护欲。 这位快递员也不例外。 他探了探头,估摸着既然是这个坐轮椅的小哥自己过来取货,那宅子里应该是没有其他人了。于是他热情地问道:“这货箱还挺重的,我帮你搬进去吧?” 只见青年颜色极浅的灰眸不紧不慢地瞥来。 快递员一怔,被青年的眼睛注视时,他甚至蓦然产生了一种自己的灵魂正在被对方检视的错觉。分明是炎热的夏日、他的背脊处却炸开一阵凛冽的冰寒。 尔后青年又朝他笑了,唇畔的弧度很浅,却显得尤为好看,以至于快递员只以为刚才的毛骨悚然感是错觉。 今泉昇从里面打开门锁,摇着轮椅侧身让开,客气道:“有劳你了,请进吧。” 快递员捧着大箱子走进院落,挑了片空地方。 “给您放在这里可以吗?” 青年点点头:“可以,谢谢你。” 把大箱子放下后,年轻的快递员才又转身出了门。 “那我走了啊,小哥。” “嗯,再见。”今泉昇朝对方颇有涵养地挥挥手。 把院落的大门重新锁上,今泉昇才摇着轮子慢悠悠地移动到纸壳箱面前。 【看来你已经计划好了?】脑海之中毫无情感的声音再度响彻。 “你的话太多了。”今泉昇翻出一个美工刀,缓慢地割开箱子上方的胶带。 【不,只是你现在在想什么我都知道的一清二楚。】那道声音说,【毕竟世界上恐怕没有第二个比我更了解你的人了。】 黑发青年却冷笑了一声,反唇相讥:“你算是人吗?是不是有点自作多情了?” 【那要看你如何定义。】它似乎并没有被激怒。 【以前我也是做过人的,尽管有点失败。】 今泉昇显然对了解它的过往没有丝毫兴趣,只专注于自己手头的事情。 将箱子打开后,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式画具,都是很有名的牌子,价格高昂且附有专业性,都是昨天下午白石正千仁亲自打电话在一家高档画材店订购的。 他从里面掏出一张画布,零星地挑选了几支型号合适的扇形笔,最后搬出了颜料。 用轮椅移动有些费事,行动速率也一再降低——和他还没有昏睡时相比,这种慢节奏的生活方式是他从没设想过、也前所未有的。 但今泉昇的神情很平静,他接受这一事实的速度很快,动作丝毫不见慌乱。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 “有。”今泉昇把伸缩式画架撑起,立在了房子的雨棚下。 “但我问了你就会回答我吗?” 【这取决于你问了我什么。】 “嗯……”他抬起半耷的眼皮,轻缓地:“我为什么必须‘死’在游乐场?” 他醒来之后第一时间就去检查了他的手机,随后今泉昇发现——那款漫画软件虽然还停留在手机界面,但无论如何都点击不进去了,与川江熏的远程联络也消失的彻彻底底。 他没死,但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年,脑子里还多了个一直在自说自话的东西。这一度让今泉昇以为自己是不是得了什么精神疾病。 很快他又反应过来,这东西似乎就是那款漫画软件里的“弹窗”。 记忆之中,他操纵着川江熏的身体在直冲云霄的设施内部攀爬梯子时,这家伙就已经涌现进了他的脑子。 弹窗那时承认,是它侵入山下井的炸弹控制系统,炸掉了两处游乐设施上的炸弹,目的就是为了阻隔NBC 的成员行动,引导他只身一人爬上直冲云霄最上方的方灯,和山下井对峙。 这个漫画软件的弹窗一手策划了他的死亡——它生怕他最后没能死在方灯上,将[追更模式]停用,也是害怕弹幕中会有读者剧透他即将迎来死亡的讯息。 那个不予更改的重大节点是——“川江熏与今泉昇的死亡”。 【好问题。】弹窗说。 【因为只有两具身体一同死亡,我才能让你达成‘第一次回溯’。】 “回溯?”今泉昇挑眉,“什么意思?” 【我不是说了吗?你这具身体昏迷不醒的三年半时间里,你其实忙前忙后做了很多事情。】 那道声音低低叹息:【可惜你忘记了,我们明明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好搭档。】 “……我不觉得我们会成为什么好搭档。”他摇着轮椅去接了桶清水,“很明显我们性格不合——以及,我很讨厌私人空间被侵犯的感觉。” 言外之意:请你从我的脑子里滚出去。 【我明白,深有所感。不过这也是迫不得已,麻烦你再适应适应,凑合一下吧——】 也就是说这东西注定滚不出去了。 “我会抽时间去神经科找一趟医生。”今泉昇冷漠地挑了一下嘴角。 【我猜到你要这么说了。我不会阻止你去的——不过从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来考虑,医生们大约发现不了什么端倪。】 那声音依然没有起伏,听着却颇有嘲讽的意味:【相信我,你的大脑非常健康。】 “闭嘴。”今泉昇握着笔杆用力地敲了一下水桶,清澈的水花飞溅,落在了葱翠的草丛。 ——那道声音终于消失了。 暂时的。 今泉昇终于得以静下心来,好好端详面前的画布。 他已经很久没有画过画了。 算上昏睡不醒的这三年,他已经足足八年没有接触过这些美术用材了——上次是在大学毕业季被社团临时叫去帮忙画海报的时候。 今泉昇现在需要画下一张风格足够独特的画作。 无所谓这张画的内里是否蕴含灵魂,他不在乎这些问题——在他的笔下唯一栩栩如生的人物是他的恋人就足够了。 尽管卧床三年后的身体虚弱不堪,但今泉昇始终没有忘记—— 他是个警察。 还有潜藏在迷雾里的真相等待他探寻。 下午两点的时候,白石正千仁准时出现在了白石宅的大门前。 透过铁栏门的缝隙,他大老远地就瞥见了自家侄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雨棚下,对着一张画布挥动画笔的模样。 他其实挺诧异的。 今泉昇已经很多年没有拿起过画笔了,从他大学报考了和绘画毫不相关的专业时,白石正千仁就隐约嗅出了一丝端倪; 等他发现侄子一声不响地参加了国家考试,以职业组的身份走进了警视厅警察学校培训时,他又觉得这一切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但现在冷不丁地听到今泉昇提了一嘴要画画,白石正千仁是真的非常吃惊。 从醒过来到现在,今泉昇一句关于警视厅的事情都没向他过问,他都快以为他的这位侄子是对做警察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了。 ——但那也挺好的。 白石正千仁至始至终都不希望,他这唯一的孩子以身涉险。 今泉昇昏睡的这段日子,他无数次坐在病床边盯着那张苍白的脸孔叹息。 三年时间已经够久了,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没有那么多个三年可以安然度过了。 “昇——”白石正千仁朝着院子里边喊了一声。 雨棚里的青年果然抬起了头。 白石正千仁就站在门口等着他。 他没有刻意进去帮助他的侄子收拾东西,也没有再帮他推轮椅——他很清楚,他的侄子其实注重自己的自尊心。 昨天透过门缝,他还看见今泉昇试图从轮椅上站起来。 可惜失败了,惨烈地摔了回去,脸上带着肉眼可见的不甘。 所以复健还是很有必要的,他现在正要送今泉昇去市内最好的康复中心复健。 白石正千仁很清楚——要不了多久,他的侄子就可以重新站起来。 …… 一个小时后 车子开到了目的地,白石正千仁刚走下驾驶座,却见今泉昇已经打开了车门。 “昇!”他惊慌地叫了一声,却见面色苍白的青年扶着车门,竟颤颤巍巍地站立了起来。 小腿抖得很厉害,背部甚至弓着,根本直不起来。没人知道他现在正隐忍着多大的痛楚。 白石正千仁连忙抬手扶住他:“诶呦,这都到康复中心门口了,你差这几分钟吗?” 老者匆匆忙忙地把轮椅搬了出来,把今泉昇按在了座位上。 “进去之后听那边训练员的安排,怎么睡一觉起来组织纪律性都没了?一会进去了你再站,听见没有!” 今泉昇笑了笑:“我就是试试。” 老人家白了他一眼:“你这一试——差点给我吓得心脏骤停!” 提到“心脏骤停”一词的时候,轮椅上的青年微微抬眸。青年什么都没说,只安静地看着他。 白石正千仁推着轮椅朝前走,却被这目光盯得发毛。 走到康复中心大门前的时候,老人家停住了脚步。 他叹了口气:“CA-4800已经消失了。” 果不其然,他那侄子的眉眼终于弯起来了点,好像一早就知道他会亲自回应一般—— “停产了吗?” “差不多。”白石正千仁点点头。 “山下井死之后,CA-4800就随着他的名字一起消失了。市面上流通的少许残余物,也被公安尽力彻查了出来,你从研究所拷贝回来的那些资料非常重要,公安的警员在你昏睡的那段日子里,靠着这些资料取得了许多突破性成果。” “这种杀人于无形的药品能够成功消失,被断绝在生产初期……昇,你所做的一切都功不可没。” 白石正千仁垂下头,却见他的侄子恰好抬眸,凌厉的目光一如三年前,他穿着警备服在指挥中心运筹帷幄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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