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叫人民币。” “至少名字还好听点。” 门口传来钥匙捅进锁眼哗啦啦转动的声音,方书剑一进门就宣布:“我迟早要亲手修理黄子弘凡一顿。” 张超笑完才问:“他又怎么惹你了?” “不知道从哪整出一堆以前那八卦小报,给我编排出十万件风流韵事,小兔崽子。” “他弄那东西干什么?” “美其名曰社情调查,我说他哄鬼呢,那么多好文章他不看,去看那胡说八道的东西。” 郑云龙听着他们吵吵闹闹,不自觉就带了笑意,他在手中的报纸上看到“贺唳”,开口说:“我想见高天鹤一面。” “他应该很快就会自己过来。”张超说。 龚子棋现在在申报管印刷,高天鹤一见到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那就好,没有遗憾。”郑云龙把报纸叠好放下,又重复了一遍,“没有遗憾。” 二月二十五日,国民党海军巡洋舰“重庆号”在吴淞口起义。 高杨翻翻资料,这不是国军第一次起义,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按照约定,把长江防线的战力部署交给黄子弘凡,小黄同学收好情报,冲他甜甜一笑,字正腔圆:“收到!谢谢高杨同志!” 四月二十三日,“百万雄师过大江”,南京解放。 ——陈博豪正式归队。 五月三日,杭州解放。 ——代玮正式归队。 余笛在他的小地图册上一笔一笔地画,百鸟归巢,花鹿入林,江浙一带细细密密的网络正在逐渐汇聚起来,四面八方的光线凝成利剑,直指上海。 五月十二日,上海战役爆发。 上海人民很快发现解放军真的不一样。工厂、商铺、交通设施基本没受到很大破坏,他们在街上不随便开枪,战车什么的停在城外,真的把上海当做家来保护,也没闯进过一间民宅,直接驻扎在马路上吃饭休息,没有碗筷,就用钢盔炮壳盛饭,有人送吃的喝的慰劳,但除了水全被退回来,“不取一针一线”贯彻到每一个士兵。 碧云天门口的马路上也有很多解放军驻扎,张超经过的时候看到他们,想了想,让人把乐队请了出来。 那些解放军战士并不知道眼前这个公子哥一样的人曾是他们物资保障的后盾,他们有些疑惑地看着乐师们拿着一堆琴了管了的东西走出来,张超温和地解释:“我知道你们什么都不收,给你们听听音乐,放松一下,好不好?” 一个年轻的战士站起来,啪地向他敬个军礼:“谢谢同志!” 张超差点也想回一礼,他站直,声音很响亮:“不客气,同志!” 那个解放军眼下有颗泪痣,张超总觉得听谁说起过这样的一个人,不是黄子弘凡就是阿云嘎,于是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解放军微笑:“梁朋杰。” 五月,年年都是最好的春光。 郑云龙站在江边,和煦的晚风与他嬉戏,夕阳在江面烫出一层漂亮的金。 太多的故事发生在五月,比如他抢在所有人前面发现班长并不是不会笑,甚至笑起来比谁都好看;比如他和许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走上街头,掀起一场改变整个中国的运动;比如他来到上海,开始一点点完成属于他的成家立业;比如他坚持到此刻,终于为他的国与家等来一个不算最圆满,却充满希望的结果。 有人自远处向郑云龙走来,步伐很快,仿佛等不及。 他在郑云龙面前站定,郑云龙看着他,忽然问:“你知道阿云嘎吗?” “诶?还真不知道。”那人眨了眨眼,“你给我描述一下?” “他呀。”郑云龙抱着胳膊,慢慢地说,“老,非常老,老皱旧,但是很厉害,好像什么都会,那会儿我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上学。” “这目标有点大啊,再缩小点。”那个人说。 “他是我的挚友,也是我的战友,是我最大的勇气,也是我最大的私心。” “我好像有点知道了。”那个人一脸恍然大悟,“他是你——” 郑云龙点点自己的心脏:“他是我的爱人。” 阿云嘎冲他张开双手:“嗯,在这儿呢。” 龚子棋推开郑公馆的门,发现屋里一片漆黑。 客厅角落里流泻出一阵琴声,温柔有力,流畅悠远,像月色下广远的海。那曲子似乎是《天鹅湖》,弹琴的人水平很高,至少不下于龚子棋听过任何一场音乐会的琴师。 龚子棋有点奇怪,以前不知道他们家还有人钢琴弹得这么好。 他脚步轻缓地走进客厅,张超背对着他坐在琴凳上,沉浸地用指尖与琴键对话。 一曲结束,龚子棋说:“你弹琴,好像讲故事。” “是啊。”张超在琴键上一划,“我正在回想一个很久之前的故事。” 阿云嘎离开上海之后,郑云龙忙成一只陀螺,几乎抽不出空陪两个小的,张超十七岁生日那天,郑云龙难得一次接他放学,又领着他去听了场歌剧,回家的时候俩人抄近道,郑云龙勾着他的肩膀,说:“超儿啊,我送你学音乐去吧,你想去哪?从欧洲挑一个?” 张超沉默了一会,一口回绝:“我不学。” 郑云龙歪头看他:“为什么?” “我出去学音乐,以后碧云天怎么办,还有您入资的那些报馆和印书厂,难道都交给蔡程昱?那回头我俩都得饿死。”张超絮絮叨叨,“我好不容易能学着给您看账了,您再把我支出去,我可……不甘心。” “行,行,你最有理。”郑云龙给他一大串话堵得严严实实,从此绝口不提这件事。 而自那天起,张超再也没有在家里弹过钢琴。 他们说他像天鹅,有着相似的优雅矜贵与振翅就是九千米高空的力量,然而他的翅膀并未用来飞行,而是羽翼交叠,撑起一方柔软坚韧的盾牌。 只是每个月,账目上多出的那笔固定的数字,总是还会让他想起香港岛上肆意飞行的感觉。 龚子棋看张超差不多回过神来,开口问道:“家里没人?” “龙哥下午就出去了,说去庆祝解放,明天再回来,我也不知道他能去哪,跟解放军一块睡马路?”张超开玩笑,“没准跟嘎子哥在碧云天待一晚上吧,那地方对他俩最意义非凡。” 龚子棋点点头,忽然感到恍若隔世:“是啊,解放了,都结束了,山河犹在。” 张超合上琴盖:“青春作伴好还乡吧。” 龚子棋突发奇想:“你说,要是一开始就没打仗,你会在干什么?” “学音乐。”张超不假思索,“顺便跟我学长做点生意。” “挺好。”龚子棋笑了,“我就……还是想和蔡程昱做同学。” 张超表示同意:“我觉得龙哥跟嘎子哥也是这想法。” “他俩就接着卖票得了,反正龙哥经验丰富。” “高天鹤得比现在还文采斐然。” “余主任……我真希望他当个老师。”龚子棋叹气,“再也不用这么殚精竭虑地熬着。” 两个人尽情畅想,很快给所有人都安排了一个位置,像刷刷写了一卷封神榜。他们本该有这么一个世界,和平,安稳,只需要为了理想纵情燃烧,不必畏惧战争的烽火,与暗处的冷枪。 在这个世界,他们会拥有一个顶天立地的中国。 (十五) “方方再拿几个碗来。”阿云嘎站在餐桌前头,系着个围裙指点江山,“大龙八成又要做多,咱们今天就敞开了吃。” 郑公馆的厨房本来没有多大,一下子站进去好几个长手长脚的大小伙子,连转身都有点困难,方书剑从橱柜里掏出碗,艰难地穿过咣咣切菜的张超和埋头剥蒜的黄子弘凡往门外走,郑云龙正在颠勺,火苗一下子从锅里直窜房顶,方书剑嚯一声:“好香!” 郑云龙得意,曲起指节蹭蹭鼻尖:“你不看是谁的手艺。” 梁朋杰把红酒倒进醒酒器,赶紧过去接方书剑手里的碗,阿云嘎潜心艺术创作,摆弄一个要放进果盘里的萝卜雕花儿,他心情极舒畅,轻声哼着一首异族语言的小调,方书剑觉得好听:“嘎子哥你在唱什么?” “我们那儿的民歌。”阿云嘎解释,“唱的是……家。” 梁朋杰笑:“在河北的时候嘎子哥唱过一回这个,我们都说好听,结果他后来就再也没唱了。” “那哪能随便唱呢?”阿云嘎说,“家是最郑重的呀。” 郑云龙亲自端了一个盘子过来,大家一看好多辣椒,纷纷咋舌,郑云龙把围裙摘下来撂上椅背,指着那盘红艳艳的鱼解释:“这个是专门给黄子弘凡做的,你们看着能吃就吃,我好像辣椒放得有点多。” 黄子弘凡喜滋滋地搓手:“哎,对,川菜就是得辣才地道!” 张超揶揄:“您还能再偏点儿心吗?” 阿云嘎哄小孩儿似的:“我俩想给你找驴打滚儿来着,实在没得卖,回头去北平再给你补上,乖——” 这个乖字的尾音拖曳得九转十八弯,温柔到近乎甜腻,方书剑和梁朋杰哈哈大笑,张超抬手在空气中按一按,像是要抖落一胳膊鸡皮疙瘩:“我吃青团,我吃青团。” 餐厅里常摆的是四个人用的小餐桌,才放了一半的菜就已经不够,黄子弘凡自告奋勇去储藏室搬桌子,结果不知道碰倒了什么东西,传过来稀里哗啦一通响声,阿云嘎和郑云龙默默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这倒霉孩子。”方书剑说。 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六个人团团围坐,阿云嘎和郑云龙理所当然被包在中间,平常不喝酒那个这回率先举杯:“咱们今天这是一个郑重的时刻。” 四个年轻人都认真地看着他,阿云嘎也很认真,但他越认真越容易语无伦次:“首先这是第一次,我们俩带着,你们四个,第一次聚得这么齐,你们以前都不在一块虽然。” 郑云龙环抱着手臂忍笑,黄子弘凡和梁朋杰很严肃地点头,张超握着筷子挨个给夹菜,阿云嘎突然一拍方书剑的肩膀:“但是,这个其实很有缘分,你们俩老早以前是见过的。” 阿云嘎隔空点点梁朋杰,解放军同志和演员朋友对视一眼,困惑地说:“啊?” 方书剑也奇:“我在哪见过他,我都没出过几回上海。” 郑云龙挑起眉回忆片刻,很快明白过来,他提醒方书剑:“民国十六年,四月。” 方书剑眨眨眼,恍然大悟,冲着梁朋杰猛拍大腿:“噢!是你啊!” 梁朋杰还迷惑着,郑云龙和阿云嘎于是把那颇为惊心动魄的一天细细讲了一遍,特地还称赞方书剑的勇敢机敏,梁朋杰和黄子弘凡同时向方书剑投出钦佩的目光。 “原来是这么个渊源。”梁朋杰站起身,“不行,我觉得我非得过来敬你一杯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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