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信闲道:“白羽,你冷静一点。伯父太痛苦了,你不明白……” 侯白羽却立即抽出枪来,道:“我不明白!谁敢动鬼参,我就剁掉他的手!” 苏信闲道:“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为什么不能听我几句?伯父的病很疼,我们想象不到的疼,你替他想一……” 侯白羽道:“我要杀了你爹,你还会听我讲道理吗?!” 怒气冲冲地瞪着苏信闲,不知过了几个时辰,看他沉沉睡去,自己才一头睡了。他白日要打猎,不比苏信闲大多数时间在院里看看医书、侍弄草药,乏累得很,一觉醒来,苏信闲早不在屋内。 他想也不想,披头散发地冲到里屋,死死挡在了苏信闲身前。 那药已经熬好了,因为苏信闲一年来的教导,侯白羽能闻出鬼参的味道,正要扬手将药罐打碎,想起药材的珍贵,竟然迟迟没能动手。他的骨子里刻上了所有穷光蛋该有的习惯,只要稍稍想到钱,就会变得犹豫一点。 是啊,他不敢想象侯戡有多疼,也不敢数侯戡忍了多久。他是不是太自私了? “无涯呢?我嫁!带我去找他!!!”里屋的木窗已经支起来了,晨光通透整洁,一切都很安静,只有侯白羽像个不识情趣、犯了疯病的男人,一会儿大喊,一会儿喃喃自语,道:“不对,你一定是无涯身边最好的帮手了……晋王……我要找晋王……他能宣御医来……不是他也可以!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苏信闲被揪住衣领,抵在岌岌可危的坯墙上,沉默地垂眼看向侯白羽。这个人如此叫他为难,又叫他如此喜欢。 他们已经十分相熟,撇上一眼,就知道侯白羽还穿着打猎时的中衣,如果没有这档子事,今天又要叫他帮忙拖猎物回家了。自从被父亲骂过,侯白羽就开始改打狼和野猪一类略小的活物,尽管打狼与打虎实在没有任何危险程度的区别。 他推开了侯白羽,道:“别这样。” 侯戡道:“是我要喝的,儿子,你不要让信闲为难。” 他坐在床边,自己取过药碗,吹了几口,道:“鬼参又不是纯粹的毒物,而且信闲调过用量,我活下来的把握比乱用药的人大多了。” 侯白羽和苏信闲都紧张地不敢出气,愣愣地看着他。 侯戡只好又说道:“就算,退一步说,就算我死了,也只比病死早走几天。儿子有本事了,我没什么放不下。” 侯白羽握紧拳头,看他将汤药一灌到底,唤道:“小羽,过来。” 他皱了几下眉,刚刚想起来似的,拍着侯白羽的手说:“不过,你徐淳叔叔一直没有消息,有空,你去南边找找。” 侯白羽轻声道:“你病好了,我就去找。” 侯戡又皱了几下眉,道:“好儿子。” 说罢,闭上了眼睛,渐渐地入睡一般,长久以来皱起的眉峰都舒展开,可想也知道,那股愁纹现在传到了他的儿子身上。苏信闲在后面张了张嘴,又不敢搭话,只听侯白羽叫道:“父亲?父亲?” 他从没有见过侯白羽对任何人、任何事这样小心翼翼,连声音都像细雨微风似的,轻轻柔柔地叫着,肩头逐渐颤抖起来,那是抽泣的前兆。 苏信闲脸色煞白,只觉全身血液都褪得一干二净,几乎要像侯白羽一样摔跪在地。侯白羽背对着他,抓起侯戡的手贴住自己脸颊,慢慢地,无声将额头抵在了床沿,叫道:“阿爹……”
第19章 === 丧葬事宜的头等坏处,在于总要当下最难过的人操办,好在他们已经不是钟鸣鼎食之家,规矩方圆虽然多,但树倒猢狲散,撑不起排场,也用不上。 侯白羽将棺材安置在屋里,盖子挪开,里头还有一口小棺。 按抄家前的爵位,的确可以用两重棺椁为侯戡下葬,但苏信闲左看右看,里外两层的涂制一模一样,仅仅差在大小,并非套用的棺椁。他道:“这要怎么用?……不是,你怎么回来这么晚?” 两人一起将尸体抬进小棺,经侯白羽示意,又将小棺单独抬到院里。 “求你一件事,”他道:“替我把父亲送到天策府吧。” 运棺的车马已经买来了,和以前野外捉的坐骑栓在一起处。野马已经老了,昏昏欲睡,新来的还在打响鼻。 苏信闲道:“你呢?” “我把铜钱会引开,”侯白羽一片心虚,不去看他:“前一阵情况不好,我想你的新方子会换大药,借了二十两银子备用,今天还钱的时候,打了他们的人。” 一旦沾上铜钱会的黑买卖,无论还不还债,最后都很少有人全身而退,侯白羽病急乱投医,苏信闲自然不会怪他,只是觉得棘手,道:“他们威胁你,不还钱就毁掉伯父的尸体,是不是?” 侯白羽没话说,苏信闲无奈道:“你,你真是糊涂!!” 那边似乎以为他要开骂,等了片刻,才掏出一封给天策接引师兄的信,道:“我对不起你。” 在苏信闲五味杂陈之际,他快步走到小棺前,伏地磕了三个响头,便用野马拖起了大棺。苏信闲猛然回过神来,抓着他的胳膊,将草药乱塞一气,道:“我一定会送到的。你小心,千万小心!如果铜钱会逼得紧,就去无涯家里等我!” 侯白羽道:“慌什么,都不像你了。看不起我不成?” 慢悠悠出了家门,确认铜钱会的人跟着自己,便向侯家墓地的方向去了。墓地是侯戡回到长安后才开始修的,只打通了房间和墓道,还没来得及装饰。侯白羽以前看过图纸,是个能以少敌多,瓮中捉鳖的好地方,他将棺材安置在内室,靠坐着休息片刻,熄掉了唯一的蜡烛。 他对着门外,幽幽道:“李富贵,进来坐吧。不是要拧掉我父亲的脑袋吗?” 先前还知道收敛的脚步声,此时彻底乱成一团,有刚刚赶来的,有到了墓室门口的,不知有多少号人。李富贵白天被他打得鼻青脸肿,率先引着火折子冲进来,道:“死贱人,你以为你狗爹的脑袋多宝贝?老子把你卖了,叫男人肏你一辈子,赎你爹的骨头!!” 他见侯白羽还是坐在地上,累得没有还手之力似的,便拽着衣领,将人凌空拎了起来。侯白羽歪头瞥他,道:“我好害怕啊。” “咣叽”两声,棺前的石板突然抽空,两人都掉到了墓室下一层的石板上。原本用来防盗墓贼的机关,这时候另有妙用,虽然摔得厉害,但侯白羽有李富贵当肉垫,安然无恙,起身跨坐在他身上,照脸打了四五拳,骂道:“狗东西。” 他打完就跑,很快回到了墓室门口。棺材已经被铜钱会的人砸了,见里头没有尸骨,这才知道上当。 侯白羽招手道:“冲哪骂呢?我在这。” 几十号打手如同灾年的蝗虫一般,乌泱泱朝侯白羽涌了过去,墓道是单向的,铜钱会的人无法分流,他跑到哪里,追到哪里,若非嘴里不干不净,侯白羽都要被这股专心致志的精神感动了。 他朝墙壁不知什么地方一按,一堵石墙便精准无误地落了下来,拦在打手面前,连叫骂声都被隔断了,过了一会儿,才听那边喊道:“一、二、三、起——!” 不出意料,石墙被几名大汉联手抬了起来,侯白羽拔腿又跑,每跑一段,就触动新的一面石墙,石墙被抬起后再跑,半个时辰过去,铜钱会已经没有一个人能继续活动。侯白羽站在离出口不远处,转过身道:“还要毁我父亲的尸骨吗?” 他的左手边是最后一道石墙机关,用来彻底将墓室与外界隔绝的,天王老子也抬不起,但众人抬得多了,只当又是一面薄墙,并未放在心上,且李富贵还在墓室里晕着,没有人做主,一个两个面面相觑,半晌没有应他。侯白羽道:“看来你们不光没良心,连自己的脑子都没有。” 一人瘫在地上,说道:“你欠钱不还,干嘛怪我们?你是个什么玩意儿,要不是欠了五十两,谁想天天围着你转!” 侯白羽道:“你们辱我家人在先,坐地起价在后,我凭什么骂不得!” 另一人道:“要是世上人人都像你一样一根筋,大家都别赚钱啦!你有你的活法,我们有我们的,都是讨生活,乖乖还钱,何必搞得大家都不好过?” 旁人道:“嗨,你跟这傻子说个什么劲?他听不懂。娇生惯养的,还没穷够。” 就在人声渐起时,侯白羽眼神一黯,巨大的石墙从他面前坠了下来,砸在地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他能想象人群中瞬间爆发的惊慌,但是早已完全丧失了设身处地的同情心。墓室出口并非这一处,找到了,是这些人的运气,找不到、人饥相食,他不在乎。 万物都回归于深夜的死寂,墓道漆黑逼仄,无孔不入地将原始的恐惧灌进身体,在越发剧烈的颤抖和呼吸中,侯白羽回到了地面。 走得急了,身侧被人一撞,回头一看,惊道:“信……” 只是一尊废弃的人佣,他来时还看过的,釉色剥落,露出土色来,又脏又丑,完全不像苏信闲,只是他心里有愧,所以看什么都有愧。 那封信里另包着一封信,给苏信闲的。侯家欠他太多,侯白羽不知道有什么可送,也没有多少余钱,便去黑市淘来几页传说中孙思邈的手稿。苏信闲总是捧着药王的书,大概不会讨厌。 他骑上老马,慢悠悠地,想着长安城可去的地方:侯府就算没有拆,也该赏给别家了;去见无涯,也只会给他带来麻烦;褚家?难道他想亲眼验证褚裁文和娇妻是否相敬如宾,有没有喜得贵子吗? 他再熟悉以前的长安城,一年半过去,已经连怀远楼内的陈设都想不起,倒是对几片人迹罕至的郊外了如指掌,比如这片树林,后方就是长安最深最急的小河,尽管不知通向哪里,但必定能保证跳下去一了百了——侯白羽以前嫌弃此处没有野兽可捉,很少踏足,此情此景再看,却算个极好的地方。 老马站在树林边缘朝他打响鼻,明明去了马镫马嚼,也没有拴着,就是不肯走。侯白羽道:“走吧。不要你了。” 说着,一只脚踏进了河里。河水冰凉彻骨,像是那股原始的、对黑暗和死亡的恐惧,沿着小腿,迅速钻上心头,他深呼吸几下,又向前走了一步。 突然,有人拽住了他的胳膊,叫道:“白羽哥哥?” 侯白羽浑身一僵,借着月光,回头看向岸边的少年,难以置信道:“召龙?” 崔召龙穿着粗布衣服,比上次在崔府见他时拔高许多,因为过于瘦削,提前露出了几分大人的棱角。他见侯白羽认出自己,兴奋地揉了揉肚子:“是我!是我啊!哥哥,你来这里干什么?是平哥哥和无涯哥哥请你来的吗?他们一直叫人送吃的给我,不过最近很少来了,我好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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