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我试着传音给他:“你早上还说文殊师伯没教你。” 他回道:“师父不让我说与旁人。——我本来也不想,可这次讲经要十数日,实在闷得慌。” 于是我两个每天都在讲堂“聊”上几句。那时法力有限,又怕万一师祖和南极师伯考校其他术法时要用,一天至多传音三百来字——大多是妄议师伯讲的经文难懂,韦护又在走神难道不怕点他答题,白鹤师兄一旦化作人形就不苟言笑,还是仙鹤模样可爱些。 讲经十余天之后,便多是考校武艺和术法,传音也就没再试过。次年情势有变,这“大讲堂”竟没再开。之后玉泉山上的功课也越发繁重,几乎再没拿这桩术法当消遣了。 如今听到暗讯,我初时还想自己之前的猜测大概不差,果然有师长在暗中传音计议脱困之法,其余人说些不相干的言语,借以扰乱窥听。又一转念:文殊师伯既然如此教我们两个,想必他自身还神识清明;而师父的境况只怕不如——否则为何不发只言片语给我。 须知此时传音秘术初创,还不若后世那般可以千里之外互通消息,至多只能用于言语可及的远近,且须双方熟识,或是发语者的道行远超对方才可。若是发语者修为较低,还要额外多耗法力。 而窥听他人的暗讯,也不是那般容易:若同一个所在有许多人相互传音,窥听者先听到的多是修为较低、术法生疏之人的密语,且若是窥听者和传音者不熟,便要花些工夫才能辨认词句。待辨认完毕,再去捕捉修为更高之人的传音。越到后来,需要摒弃的“杂音”越多,法力和时刻的消耗也就越甚。 我传讯回去:“那便想想有些甚么闲话好聊。——方才回想那年在玉虚宫讲堂上传音,倒的确有趣……” 说到这里,忽的心念一动,“忆及这些不打紧的趣事,似乎半晌未被幻象侵扰……你也试试。” 金吒一时不答,过了半晌又传音道:“我方才回想在山上修炼的光景,初时仍与幻境交缠不休;直到思及一件好笑的事,才有了些效验。” “是甚么事?” “你大约认得我三个师兄罢?” “我只知你那二师兄是上界的贵胄,言语倨傲,脾气不佳,实则倒没甚么心机。” “是了。我大师兄为人平和宽厚,有长者之风,修为也是最高;三师兄武艺出众,十分好勇。——如今想起来,他三个岂不正与此处的三位阵主仿佛?” 我差点笑出声来:“可惜你没有戮目珠,不然也能跻身他们的行列中去。” 我两个这般“编排尊长”,虚空之中碧霄等人却并未回言。 又过一时,我还是挂心师父,想着若全力一试,或者可以听到师长们互传的暗讯。 甫一运功,却蓦然发现经脉中流转的法力竟已不足五成,不禁惊怕起来:之前清心咒语根本没得施展,传音也只短短数句话,如何会耗费这许多法力? ——只怕是一旦入得此阵,无论修为高低,法力都要被不断耗损…… 此间不能静心入定,也就没法如平时那般逐渐回复法力,只能眼睁睁等它枯竭。 若如此,留也留不住,再不用更待何时? 我尽力凝神运功,半晌却无收获。忽然又有暗讯传入识海,细辨似是文殊师伯:“杨戬,此地非比寻常战阵,莫要妄动——你师父此刻也分心不得。” 此时黄龙师叔也出言道:“杨戬,你的气息不稳,须当谨守灵台,多加小心。” 太乙师叔笑道:“我看杨戬还好。阵主拿他们‘三个小童’不当一回事,可小觑了我玉虚宫的传授。” 我虽知他是说给敌人听的,毕竟得了称赞,心下却也乐意。岂料琼霄的声音倏然响起: “太乙道友,张天君今日又要去红沙阵中发动一回——也不知你的掌上明珠此刻‘还好’么。” 第24章 廿二 杨戬 太乙师叔似乎不以为意:“不是道友提起,莫非贫道还能把小徒忘了不成?我师徒身临杀伐,自来不晓得怕惧。你可教张绍到阵中说,太乙真人今日失陷黄河阵,法力尽失,成了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夫,——试看可吓得住他么?” 琼霄道:“这却不好查考。据张天君说,那姬发和护驾的二将,从第二天就已殊无声息。——只怕道友还不晓得罢:你们身在黄河阵是第六日,红砂阵发动已有二十余日了。” 我闻言大惊:虽然之前深陷幻象之时冥冥杳杳不辨昼夜,但从黄龙师叔出言开始,大家说话加上传音也不过数句,难道就已过了几日? 太乙师叔道:“果然不知,多谢道友教我。——若这般倒也好:阵中如此憋闷无聊,‘度年如日’总比‘度日如年’强些。” 金吒传音给我道:“若琼霄所说是实,大约我每日要流失一成的法力——想来师兄的景况好些?” “并未,我也与你一般。只怕师长之中修为越高者,每日的损耗越多,大家都至多剩下四五日腾挪支绌的工夫。” 文殊师伯之前教以“闲话”传音,却不知我两个已经开始长敌人锐气灭自己威风。然而事已至此,谁还真有心肠聊天不成。 我心气一时浮躁起来,果然立刻又被幻象侵入灵台。 这次似乎身在相府正厅,姜师叔依然坐在主位,我和天化、武吉、龙须虎侍立在旁。外面脚步声响,却是哪吒和雷震子一同入内,放下兵器施礼:“启师叔,弟子们将敌将斩首,特来交令。” 正与他们记功时,天化在一旁道:“师叔莫要偏心,下一阵总该弟子出战了罢。” 哪吒道:“我这话你且莫恼:下剩的那主帅并非修道之士,然而久惯征伐,武艺非凡;若照实说,还是杨大哥胜算大些。” 想来以天化的脾性,如何会信服这话,岂知他欲言又止,终于道:“那也说得是。既这样,我替杨大哥掠阵就好。” 我似乎突然醒悟:自己的法术修为已经全失,只凭武技和膂力——至多再加上胸中些微“兵法”——在西岐为将。思及此处,自觉气息也如凡体一般滞重起来。 师叔叹道:“虽是好意,可如你这般说,岂不一并得罪他们两个。” 哪吒低头不答。我转身看时,见他身形举止一如往日挺拔轻捷,只是道服衣领和袖口处露着些暗红色伤疤,都有数寸长短,正为红砂阵中所留。 ——而颈中那一道,就在我看过去的瞬间,倏然变成了深入皮肉、贯穿咽喉的伤口。 却好似……剑锋横掠的痕迹。 我在惊呼中蓦然醒转,气血上涌难以自已,却听得太乙师叔道:“杨戬,阵中所见皆是幻梦泡影,不必惊疑。——他三个阵主这般以大欺小,丢的是碧游宫的颜面。” 琼霄冷笑道:“哪个有空单去作法困陷小童们?是他自身多有妄念,以至如此。” 我喘息甫定,发觉法力依然有四五成,看来被迷惑的时刻倒不算太久。想要传音问金吒,我可曾在敌人眼皮底下失态堕了师门威名,又怕他的答复……教人更加难堪。 此后太乙师叔和黄龙师叔久未开言。我屡次尝试回忆些轻松快意的往事,有时奏效,但多半还是会被半真半假的诡异幻象打断。所幸见过之前几种“桥段”之后,再有相类的幻象时,心底暗暗已有些防备,便不如初次那般惶恐过甚。 ——但毕竟都是些令人气为之窒的情景,又那般细致真切。如此往复多来几回,任谁也吃不消。 事后我闲来细想时,师长们数千年的岁月里,经历的聚散悲欢岂不更难胜数?即便是所谓“得道”之前的日子,也比我的年纪长上许多。 究竟是他们久历人间将喜怒哀乐看得淡了,得免被凡人生魂中的欲念扰乱;还是正因多年苦修寂寞,一朝被七情所感,忆起少年事来,更加沉溺无可自拔? 太乙师叔之前说这法阵正是消磨得道高士的“好计”,看来便是后者;可师长们承受那般苦楚,却无人发一半句惊呼呓语,且还能以暗讯传音互通对策,又似乎是前者?…… 最后我拿这话去问师父,被骂了一顿好的。 无论如何,法力日渐耗竭倒是千真万确。我经历了几番混沌侵扰之后,自觉已近强弩之末,即使再想窥听传音也不可能。金吒也有多时没再传暗讯给我。 倒是碧霄又大放厥词,说黄河阵发动已整整九日,各位道友都不发声指教一二,令他姊妹直似守坟的一般。 我此时精神倦怠已极,又觉经脉中法力稀薄枯涩运转不能,半是惊慌半是烦躁。听他聒噪,便要回他说:你既然是守坟的,想必把我们当作了你家先人。 ——若真说了,被师父听到,也不知要怎样嗔我粗鲁无礼,全无尊卑…… 实则我还没攒起气力开口,就被木吒抢了先。他反诘之辞和我所想几无二致,只是口语不说“先人”,说的是“祖宗”。 普贤师伯也没骂他无礼…… ——那师父大约也没有精神教训我了。 太乙师叔又说了些甚么……已经听不太清。 只盼他还清明自持,不要沦落到和我一般。 法力将竭的感受,我之前从未经过——原来不是“退回未曾修道之前”那么轻松。 敌我双方的话语都越发模糊,可周遭并未变得安静,反而是自己的呼吸脉搏,连同不知是谁的叹息声都放大了数倍,又扭曲成古怪的异响。 忽的有人在我耳边道:“杨大哥,七日后又是岐山比箭之期,是你的东道。” ——惭愧。这次的东道是没做成,也难说可还有下一次。 “天化前日夸说他准头大进,你出题目时,切记要刁钻些。” ——那可难得很了,只怕我此刻连标靶都数不明白。 “比箭也罢了,倒是上次天祥旋身回刺我的那一枪,想来是你得意之作——不如来校场亲自使一回,看我可能招架得过?” …… “胜败兵家之常,有甚么好垂头丧气。待你一朝复原,如何报仇使不得?——对了,那时你先变个花狐貂给我看好不好?天化之前没见过,我讲给他他还不信。” 我问他红砂阵中是如何光景,你们可还能支持——若以之前师长们讲论九阵的光景,那红砂大约当作利刃使用。 想来又与寻常刀剑不同,弥天漫地无法遮拦……大概痛得很罢…… 可他始终没回答我。 以法力流失的速度推测时间已然不能,于是阵中的日子更过得不知旦暮。幻象似乎也模糊了,脑中时而胀痛烦躁,时而空虚迷惘。我偶尔自认为神志清醒时,似乎听到黄龙师叔低声吟唱着甚么歌谣,词句却不识得,不知是来自异族还是上古。 再后来,就只剩下不知是真是幻的飘渺声音。 似乎又是经年累月之后,虚空中蓦然一声惊雷,将我从混沌中唤醒。眼前是一片开阔的平地,间错钉有数根木桩,连同上面的符印都已残破毁伤。中央一座法台,其上殊无人影,只余斑斑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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