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高人破阵时,自然有所谋划——或者先行救人,或者依样劫持张绍,以图换将。我们且莫白忧心罢。” ——殊不知你弟兄这番盘算,我在姬发他们入阵当日就想了几个来回;如今又说一遍,今晚还教人睡得成了? 又过两日,一早闻报“商营女将复来讨战”,姜师叔谢辞了广成师伯同往迎敌的提议,率门人径出芦蓬。云霄见我们临阵,高声道:“姜尚,前日短兵相接,颇不斯文;吾姊妹今摆下一阵,请你来看。若能破阵时,我等弃了兄仇,自回三仙岛;若不能,此仇永世难休!” 师叔尚未答言,碧霄抢道:“若破不得阵,便拿了你缚于高杆之上,与吾兄一般摆布!” 师叔似早有所料,摇手止住即将驰出本阵的天化,对云霄道:“便请道友带路,我等观阵。” 这座阵与红沙阵分立商营西、北,遥遥相望,粗看起来规模仿佛。碧霄当先来到西南方位,用手一指:“此即阵门,尔等自便。” 我见她志得意满,神态直如一个骄纵蛮横的少女一般,不禁暗自好笑:“既如此,我们随师叔观阵,道友不可暗箭伤人。” 碧霄冷笑道:“放心,吾等比不得那一种刁徒,两军交锋竟放恶犬助阵。” 我再不理言语之争,只与众人护定师叔,来到阵门切近,见上悬一牌,书“九曲黄河阵”。 阵中迷雾方才远看时飘忽不定,此刻好像感知到有人近前,往后退散了几分,却仍然盘旋不已,直似诱敌之态。阵中有许多士卒值守,似俱是凡体的商兵,个个身体强健,只是面目呆滞,持刃肃立,殊无声息。我凭借神目,可以看破迷雾数丈之远,却瞧不出这些人站的是甚么方位——似乎并非九宫八卦,而且十分松散,全无首位照应之形。若说应了阵名,具备黄河曲折之势,一时又难窥全貌,不能判断。 师叔默默看了半晌,率队来见众女仙。云霄便问:“道友可识得么?”师叔笑道:“五字俱在牌上,何言识与不识。” 琼霄在旁大怒:“好姜尚,巧舌如簧,竟不知死!”纵起鸿鹄鸟挥剑来取。我催马摇枪上前敌住,余光里却见云霄作了个手势,止住正待出击的碧霄和另二人,碧霄方欲争辩甚么,被他长姊眼光一迫,只得垂下手中丝缰,一起默看我两个对敌。 坐骑交错之间,瞥见自家阵上竟也是类似的情势,只是按人数算多出一个武吉来。他的神色有些不知所措,却仍不忘将长枪横在身前,护住师叔。 往来三十余个回合,琼霄颓势渐显,却仍苦苦缠斗。我想起碧霄的嘲骂,便想要加紧招数,凭兵器迫他落败,正在此时,身后一声呼叫:“杨师兄小心!” 云霄选在我正面迎向敌阵之时,扬手祭出一件光辉灿烂的宝物,腾起半空。 那宝物算不得迅疾,甚至不及凡马奔驰之速。——然而却躲不开。 它不似利刃破空而至,也并非绳索纠缠捆缚,更没有甚么毒蛇猛兽跃出啮咬——只是悬在原处,似乎有眼目一般,对着我的方向洒出万道金光。 被光芒笼罩住的那一瞬,似乎看到金吒跃出本阵,向我这边奔来。 这次不要来,你抢不回我的。 竟然还拔剑出鞘,莫非是来对敌不成…… 你也真是疯魔了罢。 那金光愈发刺目,我再也看不清周遭的景象。 ——但这还不是最为可怖之处:譬如身处暗夜,哪怕伸手不见五指,自体还是能感知六合,即便进退纵跃,亦不会颠倒了方位;更甚者,即便落入静水之中,身体由水承托,犹可分辨高低,自主浮沉。 然而此刻,竟然无法感知自己身处何地,是仍在马鞍上,还是被摄起半空,或者已经被吸入宝物之内。似乎宇宙之中只剩我自己,以及四下里这一片光芒。 我索性闭了眼,连神目也不再睁开,只盼静心凝神之下能听到甚么声响。然而一无敌将叱喝,二无兵刃交鸣,就连自己的呼吸之声也没有。 即使多年之后,我还是记得这番诡谲之极的情形,而且记得自己当时模糊地想:但愿红沙阵不似这般……白日见鬼。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似是一盏茶工夫,又恍如经年累月,——耳边温柔的声音响起,带着三分嗔怒:“戬儿,你若这般偷懒,明日娘去寻个威风厉害的师父来教你,一旦偷懒就打板子,那时可就好了。” 我甚么都没有想,张口答道:“我才不要。娘这般威风厉害,有哪个师父胜过娘的?——莫非娘不想让我武艺第一,只是以打我板子为要?” 那个声音笑了半晌才道:“小鬼头,你跟谁学来这般贫嘴的?再者说,你这般奉承娘,可只在这片竹林里使得;出去时,若说漏了嘴,便大事不妙。”后半句已是敛肃的口气。 “娘放心。上次来欺负咱家的狗奴才,还有上上次的歪嘴泼皮,都是孩儿自己打退的。娘只是怕得躲在门后,一迭连声教我莫要闯祸,才没有暗中助拳呢!” “还要说,看我打不打你!” 预料中应该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一巴掌落下来。 可是甚么也没有。 我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睁着眼睛,而且是站在故乡村后的那片竹林里。时值夏末午后,天气还热得很,蝉鸣虫噪。母亲穿着布衣,手执充作兵器的竹竿,墨黑的头发略散乱了些,脸上和鬓间却没有丝毫汗渍。 我想她应该是不舍得打我,手伸出去却改为替我拭汗:“这十六招,今日一气精熟,才是我的乖儿子。还有两个时辰,你歇歇也罢,可不许太久。” 她那是就是这么说的。 可是蝉鸣,风声,笑语,都在我发觉自己一直闭着眼的那一瞬间戛然而止。我像个傻瓜一样等了半晌,周围却仍是一片死寂。 睁开双目,耀目的金光已经消失,代之以一片漆黑如墨。所幸者,之前不辨六合的情形也好了些,脚下好歹有了平地,只是黑暗窒闷,视听艰难。 我心下对自己怒道:好糊涂!已被摄入敌人法阵里,好歹警醒些罢,居然还与虚空几番应答。若教师父知道,岂不教他动气。 可是那幻象如此真切。其倏然消散时候,心底的失落与绝望之情久久纠缠不去。我努力想要入定,却最多只是令气息稍稍平复而已。 为今之计,大约只能是凝神思考破敌之策,才不会被幻象所迷罢。我这般想着,默默回忆师父讲论过的三仙岛诸般宝物:金蛟剪虽然猛烈,却毕竟是兵器之属,可凭精深的遁法避走,或以更加高强的法宝遮拦挡架;而混元金斗……师父只说从未见过此宝临阵,但传闻其被其擒拿者,任凭千万载道行也难免大损。 若只是以幻象迷人神智,未必就能“大损”罢? 我尚存一丝侥幸,默默回想玉泉山上修习过的诸般法术,尤其是镇定心神,排除邪祟之属。谁知脑海中一旦出现了咒语的一字半句,便不由自主地狂躁起来,只觉心悸难当,再也记不起甚么经卷咒文。 ——而后便是又一轮新的幻象。 大雨倾盆,天色漆黑如夜,一道无形的屏障遮蔽了凡人的视线。那个浑身铁灰色甲胄的虬髯神将立在云端,高声道:“长公主,你如今身怀六甲,难以与吾等对敌,吾等也不为难你。怜你毕竟是金枝贵胄,稍停行刑之时,听得号令,就暂不要看,免得见者伤心。” 母亲的声音从下方传来,虽然虚弱,却字字清晰:“我定然要看……看了才记得真切。” 虬髯神将迟楞了一瞬,连雨声似乎都停顿了。 然而片刻之后,电闪雷鸣,犹如一道利刃,刺向平地上一个身遭绑缚的青年。 …… 我蓦然惊醒,浑身冷汗如浆:父亲遭害之时,我尚在母腹之中,如何能记得这般场面!难道是…… 这见鬼的法阵竟能摄取被困者心底最为隐秘的所思所想,甚至将其连缀成真情实景…… 我这么想了半晌,忽然好笑起来: 不知如果有一日黄河阵得破,姜师叔还能否救回一个神智如常的杨戬。——只怕那时龙须虎都要比我心地清明些吧。 第22章 二十 杨戬 我极力想要在下一个幻境来临之前收拢思绪,心下冒出来的却只是“红沙阵中只怕是另一般凶险”这样于事无补、自增烦恼的念头。 四周依旧一片黑暗,胸口一阵阵窒闷得紧。正欲将铠甲略解开些,却总觉得碧霄一众正在甚么地方好整以暇地闲坐,静观我种种狼狈之态,还要交相嘲笑,于是又停下了手。 ——以他们修行的年月,看我直似黄口婴儿,嘲笑两句又怎样。 ——可那碧霄在阵前的姿态,算甚么前辈高人,直叫他“年高无德”才是。 我不知怎的,竟在这个当口笑了出来,自思大约是发疯癫之始。谁知却猛然听见一声:“杨师兄?” 我认得是木吒的声音,不禁大惊:“你如何也教他们摄了来?……你大哥如何?” 木吒道:“大哥被擒在我之先。然而我方才唤你们两个多时,并不见应,正在着急。” 我寻思要将方才幻象的情形说与他,好加防备,谁知才说了半句,便听他道:“奇怪,方才师兄你的声音从左边传来,怎么倏忽便到了后方?” 与此同时,我也惊觉他三次说话,语声传来的方位各不相同。 “方才我并不曾动转。——亦不知此阵多大方圆?” “虽然不辨方位,我也大概走了几遭,似乎比我们在阵外看到的还要广阔,未见边界。” “……你自进阵之后,始终神智清明么?” “……杨师兄?” “即便敌人在侧,说也无妨。他们将这般古怪的左道异术来困住我等,尚且不惮人笑,我们岂怕笑话。” “……我进阵之时,似在梦中一般,见的俱是小时候家中厅堂庭院的情形。那时候年幼,本来记不真切,谁知这一次却清晰异常,且是心中确信这就是儿时所见。也是奇了。” “此后如何?” “此后便醒来,四处摸索着走了半晌,实在辨不得南北,正没奈何。——杨师兄,你莫非也听不到此时我的脚步声音?” 我心中一凛。“确实不曾。这阵着实古怪,似乎我们可以互通言语,却不得趋近触碰。” 一时我两个都不言语,却忽然听到一声惊呼:“师父!” 木吒几乎没等第二个字落地,便唤道:“大哥!你怎样……你在哪边?” 金吒的声音不及平时温和冷静——却也只有前半句听得出来:“……此处古怪,镇静心神,且莫多说。” 我一瞬间脑海中有甚么地方清明起来,却又说不出,只得道:“你听我一句:清心咒语千万莫念出来,想也别想,否则更是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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