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院后,他连提几级,被西野带到身边,为他打理些日常事务,偶尔,也买了心斋桥上最好吃的和果子,替西野去看他住在乡下别墅的老婆孩子。一对双胞胎,扎着羊角小辫,仰脸叫他黑尾哥。他直起身子,看看周遭的绿原,心想,真是天伦之乐。 然而小姑娘却说:哥哥,这种糖霜,我在爸爸抽屉里见过。我想吃,他不让。 他一怔。现在的暴力团体都有正经买卖,他入行这段时间,接触过金融房产通讯,其中最过火的,也不过是洗钱,关西的黑钱进来,以现金捐入慈善机构,经几道手续,流入关东。然而黑钱哪里来?他定住神,才意识到,原来那中年男人防他如此紧,几个月都没露出底牌。 五个月后,“考核期”过,他终于被安排到交易现场,做保卫工作。那时,他多少褪去了少年的天真,意识到这地方知人知面不知心,上面的安排,不可全信,也不必急着知会警视厅。消息果然不准,他带的这批人只是幌子,在码头摆开阵势,防着警察,也防着对手。大阪鱼龙混杂,什么意外都可能发生。然而真正的交易地点在哪,他不知道。 他也做过一些见血的活。挡刀只是第一回,有过火并,有过绑架,离得最近的那次,是处理自家人。二十出头的小孩儿,手痒拿了仓库的货,自己偷偷出去卖,查出来,十根手指剁掉九个,剩下一个,是为了留个教训。黑尾压着他的胳膊,看那刀锋淬了月光,笔直劈下,经络一抖,血沫跳在脸上。胃里翻江倒海,然而他只是偏过头,啐了一口。 还有话多的。问不该问,说不该说。拿烧红的烙铁塞进嘴里,能听见一条舌头滋滋地响。黑尾是掐表的人。三分钟无比漫长,他盯着那人因□□不断颤抖的喉结,看见乌墨色的血迹一滴滴落在地上。自此,敛了步子,长了心眼。 卧底一整年,终于等到时机。此前大阪警方配合行动,端掉几处地下赌场。中年男人骤失左膀右臂,一时间,只能倚仗黑尾。好在黑尾并不辜负信任。他们组和别家争夺地盘,有消息说对方头号人物乃酒色之徒,常在飞田新地风俗区流连。且此人口味独特,偏好伪娘,大家提起,都要摇头。黑尾摇完头,穿上一身振袖,利利落落上岗了。幽暗灯光照着后颈处一方白皙皮肤,他抬起头,将手中纸烟轻轻塞到那人口中,指尖的刀片,也就抵上了动脉。割下去时,只听噗的一声,好像是冬天封冻的湖面之下,有鱼在响。 打扫完现场,烟还未燃尽,名声传来,有人要敬他三分,也有人骂他变态。客气,他受着,骂名,他也接了。端着笑,去中年男人那里领命,陪他喝完两壶茶,听他说,这次交货,你跟我去。 凌晨两点,大阪港。初到关西,黑尾主管货运,就睡在港口附近的员工宿舍。组织里的人欺他面生,给分了一楼背阴房间,成日海风吹着,灌进多少潮气,晚上睡觉时,冷不丁一块墙皮从头顶落下。那会儿他常常从港口附近的小摊打包来大阪烧,回到房里,靠着窗吃。看一辆电车在远处停住。附近的工人挤挤挨挨,从门中涌出。等一班车走了,窗里忽然就空了。阳光将成簇的钢筋投在混凝土路上,像一丛丛剑棘。 这夜间的港口,也见过多次了。以往睡不着的时候,坐起身来,总能听见浪涛拍岸,仿佛海港在月光下静悄悄生长。倒也是头一回,周遭如此静,静得等在车前的黑尾突然意识到不对,反应过来时,一柄枪就这么顶住太阳穴。往下两寸,冰凉的手机,悄悄贴上耳朵。只听西野的声音,含着笑意,在无边的寂静里,临危不惧。 “地点临时改了。不过你不用急,后备箱里有个犯事儿的条子,你先解决一下。解决不了,”男人顿住,像是皮筋抻开,又猛得松手,“也没必要过来了。在我这里浑水摸鱼那么久,好歹表示一下诚意,对不对啊,黑尾警官?” * 夜漫漫地席卷上来,潮水一样。黑尾历来保持着良好的睡眠习惯,此时却不能阖眼。话说多了,有种十分清醒的疲惫,沿着喉管爬上来,拽住他的舌根。电话那端,月岛问,这个任务,后来成功了吗? 黑尾张张嘴,竟没能发出声音,好半天,才听见自己如常答道:你猜猜? 他心想,月岛这样的人,估计最受不了开放式结局,一心一意,都奔着要紧事去,可说没有情趣。然而,他又暗暗感念这份无趣,好让他犯下的错误,听起来呢,也像无伤大雅的插曲。 任务仍是成功的。西野老奸巨猾,黑尾放心不下,一小时前曾打电话给他。听他说话带回音,心里便起了疑,想到组织名下有一处旧厂房,从未开工进货,只堆了些废钢烂铁,极可能用作交易场所,便预先通知行动小组,要求增派警力,调部分人员包围厂房,随时启动Plan B。有这一手候着,行动并未受阻。西野以为调虎离山之计成功,警惕稍有松懈,几箱的货从车上搬走,交易完成时,搜查一课的精英围堵而上,厂里抓人,如瓮中捉鳖。 是夜,城西火光冲天。本地新闻说是废弃工厂电路老化,加之天气干燥,终于酿成火灾。唯独警队成员心里清楚,那一把火,是早先埋在厂里的十几枚□□爆炸所致,西野在马仔掩护下驾车出逃,碾过工厂大门,按下口袋里的遥控装置。只听轰的一声,热浪里,那辆低调的丰田越野车腾空半米,然后重重跌落,踉跄一番,复又冲破围挡。队长半截身子埋在楼板下面,打开对讲机大喊,追! 这一切,黑尾全不知情。个中抓捕细节,也靠热心同事科普,在茶水间里慢慢了解。他只记得,车子后备箱打开,双手拿胶带捆到一起,昏暗灯光里怒目圆睁的,竟然是乌养。 “什么黑尾警官?”他朝手机那边贴过去,借着后视镜反光看周围,四个人,“您要是有怀疑,就直说,别抬举我呀。我这种社会盲流,人家可不收。” “你不承认,我也安心。”西野呵呵一笑,“但是老规矩,最后一道关,你得过。先把那家伙解决了,然后再来见我。今天带的人不多,大生意,缺了你可不行。” 电话挂断时,边上递来一把枪,示意他亲手处决乌养。平日里帮着算账跑腿,暴力团体黑吃黑,实在不行,还能脱身;然而这一枪,相当于投名状,扳机扣下去,从此便没法回头了。 “人哪来的?”他活动一下脖颈。 边上马仔不吭声。 黑尾沉了声:“我问你话。” “人是哪来的,我们不知道。老大的吩咐,我们也就按规矩办事。”马仔说,“您要是有问题,可以亲自去问老大……” 那回答在他的笑容里渐渐走低,想来也明白,是自己太狂妄了。黑尾端着笑,低头凝视武养的脸,皱纹忒多,能夹死蚂蚁。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大老远从东京跑过来,被人做成寿司卷,捆到他面前。 “老大也真是,这离愚人节还有一周呢,跟我开玩笑。”他嘴里含着抱怨,拿太阳穴去撞威胁着他的、黑洞洞的枪口,咚咚咚,敲门似的,竟吓得那马仔后退两步,“老规矩,我知道,也不看看谁入行早。不过老大让你做做样子,还真嘚瑟上了。收起来,快点——” 他当然不指望对方缴械。然而仅仅一秒的迟疑便也够了,黑尾伸出手,不容置疑地握住枪柄,枪管朝上,掰开手指,咔一声卸下他胳膊,嘴上不饶人,仍真真假假地念叨着小心惹我生气。“我跟你生过气吗?”他满面带笑,双手持枪,搂过他的腰,猛得把他抵在身前,然后正对着其他三人,开枪! 月岛说,一对三,看来前辈对自己的枪弹技术有充分自信。 黑尾说,你去问木兔,那会儿我叫第二,没人敢叫第一。 他在机搜工作时便以准度闻名,卧底时期,因陋就简,更是研发出许多邪门招式。譬如反向持枪,枪管朝下,枪柄朝上,可借投降名义射击,能做到50%的准确率。 月岛又说,那怎么上个月警视厅比武,您五发子弹,还有一发打到我的靶上,正十环。 黑尾说,那我关心你嘛。 是吗?月岛淡淡的,给我送分可以,给别组同事送分,就没必要了。 黑尾沉默了一会儿,声音仍是轻松的。啊,因为,他顿了顿,那次以后,我就不敢再拿枪了。 他花十分钟解决了三个人,低头看,自己身前做肉盾的马仔,已被打成了筛子。按照规矩,这些人都该铐回警局,然而他杀意正起,已管不了那些。不是死在这里,就是死在西野某日的流水宴席上,他心想,真说起来,倒是前者更痛快些。 他终于有机会回头看乌养。给他撕了胶带、解了绑。那副身子软绵绵,酥成烂棉花,一看便是出任务时被人下了黑手,拿麻药迷的。然而乌养都成了这副德行,一张口,却是劈头盖脸骂他:你不要命了? “‘教科书级别的错误示范!’”黑尾给月岛模仿老头的声音,因为说多了话带来的一丝沙哑,竟使那模仿格外逼真,“我不服气,问他,不然呢,我就在那儿,给你一枪?” 晚了。他嬉皮笑脸地看着老头,放六年前,还有可能。六年前我的确挺想揍你。可惜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他把老头从后备箱里拽出来,没问他打哪儿来的,也没笑他不走运,怎么就被落到了西野手上。西野突然出招试他,可能是无心之举,也可能是得到了风声。然而黑尾自信这一路骗过了不少人,谁能给他消息?除非…… “除非消息来自警视厅内部。”月岛说,“所以您觉得,和大部队汇合之前,有必要找个地方,好好商量一下。” 黑尾翻了个身,月光好像水,盈了满怀,一晃,便洒出来。他终究没有等到商量的机会,因为正当他坐进车里,一枚子弹,从港口附近的集装箱死角中射出,穿透前挡风玻璃,笔直地……击中了老头的前襟。 他旋钥匙的手腕转到一半,低头愣愣看向眼前,才发现乌养为他挡了子弹。血污在驼色的夹克衫上扩散,仿佛初次见面,他被大叔抓回办公室问话,走出大楼时看见的火烧云,如血花喷薄而出,红得遮没了所有的颜色。那时候他身侧的乌养,也成了一个红彤彤的人。他的头发、眉毛与眼睛,都渗进了血色,然后沿着脸上纵横的沟壑,慢慢流淌下来。 “人没挺过来。去医院的路上,死了。我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怪我太轻率,解决掉了眼前的,就什么都忘了。明明入行第一天,老头就教过我,一双眼睛,要明察秋毫,明辨是非。” “在救护车上我和他说话,我不能让他睡着嘛。我说出了院,你打我,我保证不还手,我到你家给你做饭,一日三餐,给你伺候得好好的。他眯着眼睛,说,那你叫我一声师傅。我当然叫了啊,我叫了好几声呢。然后他说我这一辈子,就你这么一个徒弟。任务圆满完成,师傅很满意。刚刚那一枪,你放心,我为你挡的,我不后悔。”
39 首页 上一页 16 17 18 19 20 2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