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药师没有去触碰巫女另一只已经变得完好的手臂,因为那不过是个让她更加清楚地领会到,自己有多么无能的证明。 第二日的天气好了很多,日光从云层的缝隙里洒落,让山顶的神社久违地暖和起来。 除开椿婆婆要看守药罐的火候之外,病人们都从小屋里走出来,帮忙清扫地上的落叶,或者去附近的山林里捡拾柴火。而蒿叶则跟平太一起背上了鹿首和鹿肉,还有草药之类的东西,准备去山下换麦子和一些必须的日用品。 年幼的侍童在早晨醒来过一次,吃了些粥饭后又沉沉睡了过去,但神色安详,气息也平稳绵长,显然只是由于之前的急病正在恢复中,所以才有些嗜睡罢了。 依旧亲自照料着他的诅咒师,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视线。等他转过身,看到的便是竹帘后悄悄探出来的一方黑纱。 “……巫女大人。” “是!” 黑纱立刻缩了回去。 咒灵操使僵硬的面孔上,多多少少浮出了些许微笑。他看了眼仍在安睡的五条,轻轻移步到竹帘前,“虽然是个唐突的请求,”他说道,“但是,希望您能再将手递给我一次。” “……是?”阿葵困惑了一会儿,不过想想这也不算太过分的请求,而且,上一次法师也只是隔着衣物轻轻触碰而已。 所以她还算从容地,让已经痊愈的那只手掌从竹帘下方伸出,虽然只有指尖的部分。 僧人只是隔着衣袖覆盖住她的手掌,然而只是如此,另一只手臂,甚至双脚,乃至于全身上下,都感受到了细细的瘙痒。 然而并不叫人难受,阿葵想,更像是要脱去什么叫人讨厌的东西似的。 等到僧人的手掌挪开,巫女便清晰地感受到了与以往不同的异样。她看向了另一只藏入衣袖的手臂,此刻,它又重新变得雪白无暇了,而脚下虚软无力的双腿,第一次有了‘能够动弹’的实感。 她甚至颤抖着,让手掌钻入黑纱之下。 指尖的触感再也不是凹凸不平的奇怪弧度和软硬不同的斑驳区块,而是光滑细腻的,属于肌肤特有的那种柔软触感。 “……法,法师大人……” “我名伯藏。”帘子对面的僧人这样说道,“巫女……不,术者的同胞啊,这是感谢你治愈了阿悟而奉上的诊金,还请好好收下。” ----
第32章 二十八 竹帘之后不断传出细小的摩擦声,模糊的人影抚摸着自己的面孔,自己的手臂,自己的腿脚,一遍又一遍地,最后她捏住自己的脸颊,小小地呼了声痛。 而诅咒师始终平静地端坐在竹帘外,甚至没有怎么去试图窥看巫女的动作,任由她在里面团团转地摆弄,直到阿葵试图凭借自己的双腿站立起来,却因为生疏和笨拙差点跌倒为止。 有什么东西温柔地缠绕住她。 巫女低下头,看到了仿佛丝绦一样环绕在身体上的雪白毛发,毛发的主人看上去像个驼背的瘦弱老头,却只有一只脚,双手细小稚弱得好像幼童,宛如野兽鬃毛般的头发散落在地板上,像游蛇似地动来动去,其中一股轻而易举地将她整个人举了起来。 “这,这个……”阿葵知道这是法师的式神,因为对方的样貌还算正常的缘故,并不觉得害怕,甚至还好奇地抚摸腰间和手臂上的鬃毛。 “它叫做发鬼,搬东西很灵巧。” “好厉害哦!多谢您,发鬼爷爷!”稳稳地踩到地面之后,巫女一点不怕生,笑嘻嘻地向式神道谢起来。 “……诅咒没有年龄,它一诞生,就是这幅摸样了。” “是这样吗?”阿葵睁大了眼睛。 “就是如此。” “还是,得多谢你啊。”巫女笑着摸了摸诅咒的脑袋,然后试着在对方的帮助下,缓慢而坚定地在棉垫上练习行走,因为就算滑倒也会被轻盈提起,所以完全不担心受伤的阿葵相当投入。后来,似乎是觉得失重的感觉很好玩,她甚至好几次故意摔倒,然后咯咯笑着让咒灵把自己提到半空晃悠,仿佛把这当成一种类似秋千的游戏。 意识到巫女开始玩起来的时候,诅咒师便重新回到少年身边去了,幸而阿葵的动静并不大,所以五条依然睡得很熟。 可惜这般平静的时光没有持续太久。 尚未到中午用餐的时候,椿婆婆便过来敲了敲门,轻轻推开滑门坐到帘子前,“葵大人,有病人来求医了。” “唉?但是,阿蒿,出去了……” 巫女不会在药师外出的时候独自见客这种事情,无论是椿婆婆还是平太都非常清楚,“虽然已经那样告诉他们了,不过病人的情况似乎挺严重的,并不是草药能治的病。” “这,这样……”阿葵的犹豫并没有持续太久,“治疗的,方法,告诉,他们了吗?” 在带领病人面见巫女之前,一定要把‘食脱’到底是如何治病的过程告诉对方,这是女药师对椿婆婆和平太耳提面命多次的事情。 这样,一旦病人露出难以接受的样子,就不必再带他们去见阿葵。 总比到了面前,又临时反悔要好。 “是的,已经仔细告诉他们了。” “那,那就带人过来吧。”巫女如此说道。 “可是……阿蒿不在的话……” “没有,关系,只是看个病而已……”阿葵还想说点什么,正在旁边的诅咒师便开了口,“我来暂代蒿叶小姐的工作吧。”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椿婆婆一脸为难地说道,“您明明是客人……”自从这位法师带回一堆丰盛的肉食之后,大家已经完全把他当做了难得的贵客尊敬起来。 “正因为备受蒿叶小姐和巫女大人的关照,才想回报一二,只是一点不止一提的小事。”他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来,“倒是阿悟……我的侍童他,是否得另找个合适的地方安置?” “啊,阿悟……”阿葵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件事,总不好叫尚未痊愈的侍童占了诊疗的位置,但外面的小屋又确实没了地方,她想想,干脆冲帘子外面的法师拍了拍身下的棉垫,“让阿悟,睡里面吧?还很,宽敞呢!” 虽然是巫女休息的地方,不过少年毕竟还是个小孩子,并不犯什么忌讳。 这个提议没有任何值得指摘的地方,但不知为何,阿葵总觉得法师似乎并不是很乐意那么做,只是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得冲椿婆婆低了低头。 “……那就有劳您。” 作为成年男子,即便是出家的修行人,也不能随意进入帘内,所以只得让椿婆婆帮忙将裹着棉袍的少年抱进内室去。这也不算难事,只是老妇人抱着孩子的时候稍稍困惑了一下,为何看上去已有十来岁的侍童如此之轻。 而巫女隔着黑纱,饶有趣味地注视同样被发鬼的毛发稳稳托住的五条。 求医的病人很快被椿婆婆带进这间小屋,夏油杰看着被背进来的,始终将面孔靠在侍女肩头的女人,以及陪伴在她们身边的男子,面色平静无波。 “巫,巫女大人,还请务必挽救我的妻子……” 虽然做出一副诚心伏拜的样子,然而却始终和侍女,以及虚弱的妻子保持距离的男人,露出了混合着哀求与忧愁的表情。 “无论您事后要求怎么样的奉纳都……” “诊金照规矩来就可以。”黑衣的僧人温声说道,“您知道现在需要做什么吗?” “唉,那,那个……” 诅咒师无视了他的窘迫和慌张,只是微笑着将陶碟,匕首和止血的膏药缓缓推向男子的方向。 “请将沾染了疫气的血肉交给巫女,些许即可。” 男人吞了吞口水,盯着雪亮的匕首眼睛发直,脸色难看得仿佛那柄小小的刀具能够自己跳起来割掉他的喉咙一样。 他拿着东西勉强凑近妻子身边,拿着刀的手却一直在发抖。 最后还是侍女实在看不下去,一把夺走了男主人手里的匕首,翻开女主人的衣袖,面色冷硬地削下一片皮肉丢进陶盘里,然后动作利索地为伤处敷上药膏。 男人用衣袖小心地包住手掌,才哆嗦着端起盘子将它递回到僧人手上。诅咒师无甚所谓地伸手拨弄了一下肉片,让它变成一小颗肉粒后,慢条斯理地塞入帘子内侧。 不必咀嚼生肉似乎让巫女十分开心,几乎是立刻的,夏油杰便听到了少女手中的匕首落地的声响,他看不清内侧,所以也没法指挥发鬼替阿葵敷药。 对身后的猴子们已经失去了耐心的诅咒师随手将陶盘塞给男子。 “服下之后,病症即刻就会减轻,数日之内便能痊愈,最好还是辅以汉方汤药,那样会更方便一些。神社里的药师今日去村里出诊了,若你们想要等她回来的话,我带诸位去病人休息的小屋如何?” “不必不必,山下停着马车,也带了家里的药师……”男人连声说道,然后看着侍女正努力让妻子吃下肉片的样子,“呃,这个,阿桃,也不必急于一时,回去放进汤药里送服也……” “宝血必须生服,且越快越好。”黑衣的僧人笑盈盈地说道,“否则会影响疗效。” 侍女冷哼一声,塞得更起劲了。 男人擦擦汗,冲法师露出一个尴尬的笑容,“那,那个,法师大人,关于供给巫女大人的奉纳之事……” “嗯?” “可否,等明日,我的妻子确实好转之后……” 笑容从黑衣僧人的面孔上消失了。 “哎呀,这位檀越,可不曾听说过,神佛的供奉还能够打欠条呢。” “但,但是到底能否奏效,现在也看不出来啊?”男人又转头看了一眼扶着妻子的侍女冰冷的面孔,“之前求助的诸多神官和法师,也都向我们夸下海口……” 显然,最后一个都没有成功。 “既然您这么说的话,倒也不是不行。” “哦哦,法师大人真是通情达理……” “只是。”他说道。 “只是?” “今日是今日的价钱。”诅咒师勾动嘴角,露出了一个略显冰冷的浅笑来,“明日,就是明日的价钱了……您能够明白吗?” “明白,明白。”男人连连点头,“若是明日我的妻子能够好转,别说一份诊金,十倍也可以!” “……檀越,神佛面前的誓言,可是不能擅改的啊。” “菩萨肯定知晓,我一直是位虔诚守信的人!” “那么,明日,会有来收诊金的去找您。” 男人带着侍女和妻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只留下椿婆婆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们飞奔下山。 “法师大人?”老妇犹豫地说道,“是要等平太回来,明日再去问他们要诊金吗?” 黑衣的僧人摇摇头,“多半今夜就会连夜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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