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夫人是幸运的,她那么的衰弱,但始终也没有生过病,大约是儿子的孝心确实感动了菩萨吧。 然而,再庞大的幸运,也无法躲避老迈带给她的一切变化。 终于,某一天,在胜弥背着她出门的时候,鹤婆婆看着儿子的面孔,询问他,“年轻人,你是谁呀?要带我去哪里?” 被无比重视的母亲竟然遗忘了自己的事实震惊的胜弥,失手将鹤婆婆摔到了地上。 如果她不是一个老人的话,如果她不是那么老迈的话。 仅仅摔倒是不至于死去的。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 胜弥看着倒在地上,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失去了气息的尸骸,顿时然无措起来,那是谁?是他的母亲吗?可他的母亲怎么可能是这样一个头发散乱,面容枯槁如老树,四肢细瘦如柴禾的东西呢? 那真的还能算个人吗? 他的母亲明明是个慈爱的,温柔的,会笑着叫他名字,抚摸他头颅的老婆婆呀! 胜弥转动的视线,落到了路边一株高大的树木上,大树上环绕着老旧的注连绳,是一株已经没有人在祭拜的神木。 他在木头的深处,看到了光芒。 就像他窥看木料之中,无数被封存的那些线条与形貌那样——胜弥看到了正拄着木杖,在神木之内打盹休息的母亲。 “啊啊……您怎么到这里去了!母亲!!” 他毫不犹豫地,奔跑到家中,取出了斧头来,将这棵不知为何,囚禁了母亲的树木砍倒,取出母亲栖身的木胎,带回家中。至于躺倒在山林之中,无人角落里的那具老妇的遗骸,完全被雕刻师忘记在了身后。 就像他的母亲忘记了他一样。 为了拯救母亲而发了疯的雕刻师,用并不擅长砍伐的手掌,在短短一个时辰里砍下了树木,又花了一个时辰,用凿子取出木胎,崩裂无数伤口的手掌上流淌出血来,沾满了凿子和刻刀。 他本是没有咒力的普通人。 但这份燃烧生命的狂热里,生出了极为微薄的那么一丝咒力,如果是用来对敌的话,恐怕只能对付一个最低等的四级吧。 然而胜弥生来具备术式。 他把对母亲的担忧,思念,爱意与呼喊,全数投入到雕琢木胎的凿与刀上,将那本不过是封存着咒物的木头,化为拥有生命与意识的咒骸。 他的术式,正是咒骸操术。 仅有一次的奇迹,让胜弥成功做出了唯一的一个,也是仅有的一个,名为‘母亲’的咒骸,而它行动的咒力,却是由内部封存着的咒物来提供的。 活人吃下咒物能够拥有咒力,那么咒骸呢? ‘鹤婆婆’对此一无所知,她是应着胜弥的愿望所诞生的奇迹,但也正是因为胜弥的愿望,本该拥有能轻易撕裂□□,祓除诅咒力量的咒骸,变成了一个普通的,连好好走路都做不到,视力很差,记性还不怎么好的老婆婆。 除了人们因为想要分享她的长寿,因此向她求取的头发之外。 咒骸,本质上不过是诅咒的具现化罢了。 ‘鹤婆婆’的头发,当然也只是一片小小的诅咒碎片,她所能够分享的长寿,不过是让所有的老人都变成和她类似的东西。 变成一具能够活动,能够呼吸,能够吃饭喝水的木雕。 变成另一个,虽然外表不同,但内在与‘鹤婆婆’极为相似的,温柔和蔼的‘母亲’。 而那具被遗弃在山林深处的,无人理睬,无人收殓的尸骸,终于生出了名为‘忘婆’的诅咒,遗忘了孩子的痛苦,也被孩子遗忘的怨恨,让它诞生,让它来追寻自己的源头。 忘婆就这样伫立在池水边,冷漠地看着虽然仍抱着鹤婆婆,却渐渐面孔扭曲,神色枯槁的胜弥,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人能够有这样的变化。 在片刻之前,他还是个神貌丰满,双目有神的中年人,但看完池水中的记忆之后,胜弥的样貌便像漏了气的袋子那样,渐渐萎靡下去,最终变得头发花白,眼神浑浊。 “怎么,怎么可能如此呢?母亲,母亲一直在我身边呀……明明已经把母亲从木头里救出来了……”已然变成了一个痴愚老人的胜弥,仍旧牢牢抱着‘鹤婆婆’这样喃喃自语着。 诅咒师与咒术师,静静看了他一眼。 “原来如此,是咒骸操术啊……”五条点点头,向那位不住地抚摸着胜弥头颅的老婆婆伸出手,鹤夫人茫然地看着他,没有明白少年的意思,但想来性格温和的她,仍是毫无防备地把手掌伸给了他。 一小节小指,无声无息地断裂开来,露出了木质的纹理。 老婆婆惊叫了一声,捂住手掌,但半天之后,却没有传来疼痛的感觉,她困惑地看向自己的手掌,仅仅片刻,那根手指便已经恢复了原状,仿佛从来没有受过伤。 但那截断指,又毫无虚假地,正被少年捏在指间。 “把这个交给阴阳寮,应该就足够当做证明了。”五条这样说道,“哪怕他们没有六眼,总不至于连块木头都无法分辨。”尤其木指里充盈着失踪了的咒物的咒力气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弄错。 “这家伙怎么办?”他指了指仍然抱着头,蜷缩在鹤婆婆怀里喃喃自语的胜弥。 “那就不是我们的工作了。” 诅咒师如此说道。 “希望阴阳寮能来的快一点吧。否则的话,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镇民们,搞不好就要拾起地上的斧头和草叉,就像他们杀死那些咒术师一样,来杀死这位将自己的亲人变成木雕的胜弥大匠了。” 他笑起来,神色冷漠又讥嘲。 “毕竟,猴子们就是这样愚蠢的东西呢。” 而这一次,五条什么都没有说。 ----
第26章 二十二 虽然放置了封存的咒物,但这个小镇很偏僻依然是事实,并不是每个术师都像咒灵操使那样能借着白龙的能力飞行。因此等阴阳寮的人手赶到,能够正式接管此地,已经是数日之后的事情。 诅咒师和五条没有特别关心镇民们的会得到什么样的处理,不会再有咒术师失踪于此,任务也成功达成,他们和这个地方的因缘已然结束了。因此两人将事件的内情完整交接给前来的咒术师后,便毫无掩饰地当着对方的面直乘白龙拔地而起,飞往京都的方向。 少年还以为诅咒师从阴阳寮储藏的卷宗里找到想要的记录之后,他们当日就会离开京都,但对方却一反常态地告知自己可能需要多停留一些时间。 “是因为阿菊和犬千代吗?”五条好奇地询问。 “不,只是没料到阴阳寮的卷宗竟然比高专要齐全……我竟然把未来的京都大火给忘记了,真是失策,很多日后遗失的资料,现在不记下来的话,下次再想要看到可不容易。” 大部分时间,诅咒师在他面前不是随性之至地用花言巧语诱骗普通人,就是冷漠地嘲弄些什么,和诅咒战斗的时候,除开借用咒灵的能力之外竟然更习惯使用格斗技,所以在五条的意识里,咒灵操使始终是个体术派的咒术师。 直到这家伙当着他的面读了三天的卷轴和书册,露出一副要一辈子住在书库里的架势之后,少年才察觉到诅咒师搞不好也很擅长术式方面的东西。 “……阴阳寮不允许你带走手抄本吗?”作为五条家的家主,见过的藏书绝不比阴阳寮少的少年撇撇嘴,“你现在每天都只睡三个时辰耶,会不会太辛苦?” “嗯?看书可比赶路轻松多了,睡少一点后面还能补回来。”咒灵操使不以为意地说道,“也没必要特地抄下来吧?记住不就好了吗。” 五条看看他身后快要和自己等高的一叠书册,只是一天的份量而已,这样的书堆,诅咒师已经看了差不多五六叠。 “全部都能记住吗?” “能,悟好奇吗?赶路的时候我可以念给你听。” “还是免了,这种安眠曲也太糟糕了吧?会让我睡不好的。” “啊哈哈哈,悟真的从小就讨厌看书呢。”咒灵操使轻笑了一声,“明明想做的话,能看得比我还快,记忆力也比我更好。” “能做和想做本来就是两回事,觉得别人擅长就一定会喜欢才很奇怪。总之,今天不许再熬夜看书了!过来陪我睡觉啦,狐狸!”连续三天都被迫一个人睡在陌生房间的五条,极为不爽地强行阖上诅咒师手里的书卷。 “但是只差这最后一部分了……” “多留一阵嘛!反正也不是很赶,这样我还能再去找犬千代和阿菊玩两天。” “不要打搅他们修行啊,悟。” “……明明小孩子就应该玩的。”少年有些低落地说道,“等我们走了之后,他们更不会有什么空闲了吧?那当然是趁现在多玩几天。” “你是这样想的吗?”诅咒师终于放开了手里的书,用柔和的目光看着他。 “不可以吗?”五条不大高兴地鼓起脸颊瞪回去,“我又不能像你那样留些东西下来,咒术之类的东西,就算我想教,以他们连基础都才刚刚认识的程度,压根没法教吧?” “当然可以。”咒灵操使这样说道,“悟是真的很喜欢他们呢,让我有点欣慰……” “哈?”为什么是欣慰啊? “因为以为你都没什么朋友,所以可能不知道该如何跟同年纪的孩子相处……” “你刚才说了很失礼的话吧!臭狐狸!”少年气到立刻跳起来踹他,“同年纪的人我怎么也是认识几个的啊!”虽然那些家伙确实不能算朋友。 一想到京都那群御三家的同龄人,五条就更不爽了。 幸而,诅咒师总算开始着手收拾四周散乱的书卷,做出准备去休息的样子。打算早点拖走他的少年难得愿意伸手帮个忙,卷宗和书册上诸多和佛经相关的文字让五条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再看看诅咒师手里的那些,外加前几日他偶然翻阅的几本书名,少年忍不住开了口,“我说狐狸,难道你是在恶补佛教的典籍吗?虽然我确实一直骂你假和尚,但随便记点常用的经卷就好了,也没必要把所有的典籍全看过啊?你又不是真的打算当和尚。” 咒灵操使几乎为之失笑。 “只是碰巧而已,因为我要找的东西和一个和尚有关,未来他留下的书卷虽然很多,但大多是后人抄录的摹本了。有没有额外的记载或者被删改的文字,完全不知道。说实话,其实他到底有没有留下相关的记录,我也无法确定,但既然刚好阴阳寮的书库里有,那肯定得趁机查找一番的。” “这样啊,是在找什么?” “一个咒具的记录而已。” “哦。”一听是咒具,而非术式,更不是什么法术,五条瞬间就没了兴趣,跟着咒灵操使一起把书卷还回书库里后便悠哉地跑回他们暂居的寝间,扑进已经被仆人们铺好的舒适薄被上打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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